六岁前,我以为世界只有陈家村那么大,这份无知不能全赖我傻,村口那条大河要负六分责,一分怪母亲总也不来看我,剩下三分我自认蠢笨。
村里人在村长家里开会时,熊孩子们有的趴在门板上,有的蹲在窗脚,大人的话一字不落全进了耳朵,可就是听不懂在说啥。狗儿是我们中的孩子王,个高人胆大,闯祸挨打从不哭喊,大家都很崇拜他。
我疑惑地瞅着他,轻声问,“狗哥,什么是桥?”
狗儿哥懒得理我,耳朵动了动,手一挥,“撤呀!”
大家一窝蜂全散了,我长得胖,腿又短,身还没完全转过去,领子就被人从后头拽住往前走,这熟悉的感觉,没谁了,准是我的好外婆。
回家的路上,我又问什么是桥。
外婆笑眯眯地说:“有了桥,你妈妈以后就能常回来看你咯。”
母亲难得回来,外婆说是因为妈妈晕船,有了桥,妈妈就不用坐船也能回来看我了。
我对外婆的话从来深信不疑。
谁想第二天,一年没见的母亲竟出现了,当天下午便要带我离开,我的哭闹从来没什么作用,只好乖乖低头抱着自己的小布包,亦步亦趋跟在母亲身后。我自然没能看到大桥。
外婆把尚在襁褓中的我拉扯到八岁,教我唱歌识字。而妈妈只是一年中只出现一次的客人,她从河那边来,是那么的好看,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我喜欢妈妈,但妈妈却让我与外婆分离,于是我变得不那么喜欢妈妈。等过了河,发现河那边的世界不是天堂,妈妈再也不是我心目中的仙女。倒是外婆佝偻着依偎在门栏上的身影,成了我许多晚上的梦影。
因为在我离开那里不久,外婆便去世了。
坐船时我有些沮丧,倒不是畏水,从小我就偷偷跟着小伙伴在河边嬉水,大河于我而言远比母亲来的亲切,那种莫名情绪原谅年幼的我并不理解,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我已经开始想念外婆还有那群和我一样傻不拉几的小屁孩们。
坐在我身旁的母亲正在闭目养神,我能闻到从她身上传来的香气,这是村里其他妇女所没有的,可是我凑近去闻,在感觉到她身体陡然僵硬后,我瑟缩一下后又缩回了自己的壳。虽然我手上拿着她替我买的棒棒糖,可我并不觉得她真如外婆所说的那样爱我。
下了船,我们又赶着坐火车,当时我不知道那绿色怪兽为何物,只觉气味难闻,有些像是早上菜地里大伯们施肥时的骚味。母亲说那是火车,我一知半解。但这是头一次,她怀抱着我,我们一起裹着湿冷的被子,在轰隆轰隆声中,驶向母亲的家。
睡眼惺忪的我将头抵在母亲柔软的腰上,还十分懵懂。母亲摸摸我的脑袋,让我喊人。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的丈夫,我的继父,李孜岐的父亲。
他身材高大,站在我们母女面前像是能为我们撑起一片天似的。他不善言辞,笑的有些僵硬,投向我的目光和善,一股脑地将我们手中的行李全揽在自己身上。
我已经不太记得他和我说了什么了,反正我只记得从第一天见到他开始,我便是喊他爸爸的,尽管我并不知道爸爸这个词意味着怎样的责任。他的确一直待我极好,我十分感激他。很久以后,我才得知是他说服固执的母亲,将我接回家,以至于他和母亲一辈子也没有两人亲生的孩子。
踏进新家的第一天,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竟然局促起来。在村里时,所有的小孩都脏兮兮的,家里也都灰扑扑的。而这里完全不同。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我那穿着打补丁袜子的脚怎么也穿不进小棉拖,脸一下胀地通红,全身不受控制地打哆嗦。我太紧张了。这不是我熟悉的地方。我想回家。这时我看见了李孜岐。白白净净的,穿着软趴趴的睡衣,一撮头发翘着可爱弧度,光着脚从房间跑了出来,看着我们的眼神有些呆滞。
”小李,这是妹妹。“李图把我往前推了推。
李孜岐咧嘴笑着,”边成你好,我是李孜岐,不过你不可以叫我名字,要叫哥哥。“
我点点头,仍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那时候家里住的还是单位分的两居室,因为我的到来,他们在李孜岐房间里多放了一张小床,又空出了一半柜子给我,虽然我并没有什么衣服可放。换睡衣时我更羞涩了,穿的保暖衣是隔壁阿婆孙子穿不下的,腋下,裤裆全是破破烂烂的,晒在院子里时,被其他小伙伴看见,他们的嘲笑让我明白了何为羞恼。
李孜岐不过比我大两岁,可是并不像其他男孩子那样一惊一乍,喜欢嘲笑人,反而皱着眉挠着头,钻进衣柜里替我找了一件蓝色长袖,一条星星裤衩,抿紧唇,抵给我,小小声说:“没事的,以前我没有妈妈的时候,也是这样。现在有妈妈啦,就不会这样了。”我低着头,委屈一股脑涌上眼睛,泪珠悄悄落在手臂上。我的妈妈成为了你的妈妈,似乎我们都有了妈妈,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初到李家,每每睡至半夜,我总在睡梦中哭醒,因为太想外婆。
李孜岐睡的浅,常被我的抽泣声吵醒,他也不恼,反而趴在床边陪我说话,分散我的注意力。
因为他是这样的温暖善良,所以不论以后他做了怎样过分的事情,我都不觉得过分。即使我的妈妈是那样的疼爱他,忽视我,我也不会羡慕嫉妒他,因为我也想对他好。
我早读一年书,李孜岐晚读一年,两人刚好同一年级。
学校小,同一年级的老师也都清楚我们家的情况,见我成绩差,并不苛责。倒是李孜岐从小爱玩,不怎么学习,偏偏成绩还不错,让老师们十分留心,亲自检查他的作业。李孜岐一个头两个大,不甘心一个人写作业,便拉着我一起,我往往抄他的了事,这么一来,他的成绩越来越好,我反而越来越跟不上学习进度了。
我的母亲边小琳不关心我的学习,我的父亲李图也不在乎学习成绩,我乐的自在,无人约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许多人的小学记忆是从三年级开始的,我不同,发生的所有小事我都会记得清清楚楚。边小琳说我这人有时候特别记仇,有时候又傻不拉几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她是不懂我的,我只是记得而已,愚钝的我也应该有项谋生的本能吧。
父母工作忙碌,我和李孜岐的午饭都要在学校解决。李孜岐是哥哥,饭钱自然归他管,他爱跑游戏厅打小游戏,把自己的午饭钱输个精光,却坚守着我的那份饭钱,当然到最后我们是一起共享午餐的。
后来我提起这件事,他狡黠一笑,傻瓜,要是都没钱了,那不得饿死,我是为了自己的肚子着想,谁让你那么呆,从不和爸妈告状。我却不认同的,明明是他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当然,我的世界里并不只有家人,他们的确盘踞在我的心头,是我生命中顶顶重要的人物,但我的生命中还出现许多其他有趣的人,尽管到后来我没什么心思去关注别人了。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是抱着寻找答案的心态而来,难免写的过于琐碎直白,如果这本日记本被人看去,我怕是无颜见人。
读小学时,我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学生,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不上小学时就变得不普通了,但确实有了不一样的普通。除了成绩差点,我和大家一样,一上课就迫切等着下课,40分钟是那么的漫长。别的小孩期待下课是为了去操场追逐嬉戏,去小卖部买零嘴,而我期待下课,就只是为了可以随便乱动而不用担心被老师点名。
我个子一直很小,总坐在第一、第二排,第一排不太好,第二排还不错。我坐第二排的时候,第一排坐着两个头发长长的小女孩。一个女孩冉冉,是扁头,她的爸爸常常给她扎不怎么结实的双马尾。另一个女生瘦丫,去美发店里盘头发,再夹上满头的水钻小发夹,可以一个星期保持发型不用梳头。她们都觉得自己的发型比较好看,可是当着面时又都夸奖对方的美貌。我为什么会知道她们其实更喜欢自己的发型呢?因为她们总在对方不在时跑来问我是不是她们自己的发型更好看?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作为一个被妈妈亲手修理成男孩头的我,觉得只要是长发都很好看。
讲到女生,她们真的很有趣。可能因为我自己性别为女,便能大方地观察他们。而对于男生,我总是有这么一分羞涩,亲近的男性不过两个。
写到李孜岐,我总是满心欢喜,仿佛用笔尖写下的是一个个跳舞的字。
从小我就没能和他同一个班,小学时他在我隔壁班,初中时他在隔壁学校,等到高中,他跑去了隔壁市。上大学以后,我们中间隔着一整座城。对他的依赖与思念促使我愿意浪费一整天的时间坐着长途汽车去找他。不行不行,怎么能一下子我们就长大了呢?我要慢慢写,让他慢慢的长大。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小时候的李孜岐。
李孜岐青春期以前,个子很矮,又酷爱打篮球。呼朋唤友去打球,他最起劲。小学的篮球场有限,他就带着一群人跑去附近高中打篮球,引的一众大哥大姐围观。我守着男生们的书包外套,掂着脚为我的哥哥加油。有人说,你瞧,那小个子打得真起劲。我脖子伸的老长,心里十分自豪。
李孜岐有一个忠实球友,长得高高壮壮,每次打球他都在场,名字也很结实,叫高健,大家叫他大高。我有点怕他,因为他扔球时总砸到我,或是踩掉李孜岐的鞋。害得我既要担心李孜岐的安全,还得耸着肩膀护好自己的脑袋。我头发少,被球砸得可疼了。
大高看着凶,人其实很好。那时候,人长的矮会被人欺负,长得高也会被欺负。他空有一身蛮力,性格却像棉花,软软的。所以要是我被砸了,也不好对他发脾气,只能自认倒霉。谁能想到,这样的大高,长大后竟然成为人民警察。不得不说,这个世界,外表真的重要。大高面对我的怀疑,无奈摊手,里子不重要,有一副镇住得住市井刁民的皮囊很重要。
哎呀,我为什么总把话题扯到别人身上,我最想写的还是李孜岐。承认算了,写他会让我觉得幸福,但也让我觉得很悲伤很惆怅。
我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对李孜岐的感情归属于爱呢?
大概是从小学三年级第一次看到言情小说起。
我已经忘了那本小说的剧情,只记得封面是蓝色的,上面有大大的英文单词love。男、女主人公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吧,最后在一起还是没在一起一点也不重要。
爱,当你吐出这个字时,声音会变得无比温柔,连带着整个灵魂都变得柔软。张着嘴,舌尖在口腔中无所适从,气流从唇齿间溢出。那是我向往的东西,我以为我就此拥有了,原来爱是这么简单的。它等于浪漫加温暖加依恋。可事实并非如此。小孩子的想法往往单纯而片面。
从那以后,我开始疯狂地从书店借书回家看。十块钱押金,一毛钱一天,把书借回家后,偷偷藏在书包里,怕被父母发现。实际上他们并不关心我在看什么。但我就是害怕,怕他们说出什么我不爱听的话。
一直到初中搬家,我都和李孜岐睡一个房间。他倒是很好奇我到底在看什么,我故作大方递给他一本,他随便翻了两页,便无聊地放下了,煞有介事地说,女孩子都爱看这些,我就不懂有啥好看的,成天捧着书,把眼睛看坏了咋办。我笑嘻嘻地说,你还天天熬夜打游戏呢。他倒是十分得意,诶,可是我肯定不会近视。李孜岐有时比较笨拙,很容易就被人转移了话题。
我来自一个重组家庭,因为有继兄,并且就在隔壁班,所以大家都知道。而同班的良夏,则是因为数学老师常将我俩凑成一对来可怜,而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爸妈也离婚了,她跟着妈妈过,妈妈改嫁了,她有个继父。
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去数学老师办公室交作业时,数学老师甩着新烫的发型,指着我说,我们班有两个这样的女孩。好可怜的。一扭头,我看见良夏抱着本子站在门口,有些手足无措。
我常看见良夏在门口向来看望她的父亲要钱。数目不多,5块、10块。为了那些零花钱,良夏总要无数次向父亲保证爸爸比妈妈好,尽管良夏早已随了母亲的姓氏,连她自己都要忘了原本姓名。
讲起她的父亲,良夏脸上带着稚嫩的嘲讽,“他知道自己再也生不了孩子啦,所以才来对我好。”
我点点头,“那你爸爸会打你吗?” 我常常在良夏手臂上看见紫红色的印子,那是被她母亲那塑胶拖鞋抽出来的印子。
良夏突然语滞,嘴唇蠕动,垂眼,“现在不打了。”
“告诉你吧,其实我从来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也许我妈根本就没离过婚。”为了安慰良夏,我对她讲述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猜想。
她歪着头,不太明白。
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生身父亲姓甚名谁。在外婆家,他是个禁忌。村里都是些老人,青壮年四海为家,倒真没谁在我面前提过。在外婆身边时,我不屑问。等到了好奇的年纪,和母亲关系的疏远,以及处于对父亲的喜欢,我也觉得没啥好问的。只是常常会想,要是我也能像小说主人公那样,发现了母亲青春时期的日记,获悉了母亲深藏的秘密,那该多好。
除了李孜岐,没人知道,我曾见到过我的生身父亲。
当我一看见那人,除去相似的五官,还有冥冥中血缘的指引。
他穿着整洁,手上拎着办公包,神色匆匆的样子。他应该是在等放学的儿子或女儿。
那时候我穿着随便,踩着人字拖,刚把李孜岐从网吧叫出来。
李孜岐看我愣在原地不动,就扯了扯我,扯不动,便停下打算看看我在看啥。
我指了指人群中的那个男人,说:“我觉得那是我的爸爸。”
他视力比我好,闻言十分惊讶,“你爸爸?真的假的。”
我的情况他都了解,所以他难以置信。
“我们长得很像诶。你不觉得吗?”
李孜岐皱着眉,“你在这等我,我去问问。
两条腿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惊讶,不停打颤。在泪眼朦胧中,看见李孜岐遥遥指了指我,我下意识转身就跑。
在家楼底下,被李孜岐逮住了。
我认真地看着李孜岐,等着他给我一个答案。李孜岐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滑下来搭在我的肩膀上,拖我上了楼。在那之后他不再提起这件事。我也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直到某天在饭桌上,我突然爆发。
“妈妈,我的妈妈。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我爸爸,所以你讨厌我?”
这句话伤了很多人的心,我明白,可我这样说,也是因为我难过了。
事情的起因,我已记不清了。原来她只是对我冷淡而已,但在那之后,边小琳就拒绝和我说话了,我们不约而同地极力避免两人出现在同一空间里。我要是在客厅,她会坐到房间去看电视。吃饭时我们坐在同一排,中间隔着人高马大的李图,我们便不会碍对方的眼。
那时候我读高中了,没两年,到外地上大学,假期也不爱回家,倒真的避免两看生厌的情景。
都说母女吵太多次架,是会伤感情的。而我和母亲,从没吵过架,却关系冷淡,很少交流。
生身父亲亲自来找我,实在出乎我意料。可是见面能说什么呢?
我们面对面坐着,水汽在眼前氤氲,我双手捂着热茶,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比爸爸看起来年轻许多。这张脸很像学校校长或者党委书记。脸颊泛着有光泽的粉红,皮肤的状态透露他不曾为生活奔波过。衬衣熨帖,袖口洁白。他过的很好。并且轻易找到了我。曾经我为他的离开编造的所有梦境就此破碎。
“你,今年多大了?在读书的吧?”他身子后倾,似乎想要回避我的目光,沉默许久后,他才问道。
我笑不出来,只是点点头,对第二个问题予以肯定。借由喝茶,我偷偷咽下口水。
“您说您是我爸爸,可是我妈妈从没提起过您。”
他眼神又飘远了,轻笑:“要不是因为你长得太像我,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这么大个女儿。”
我绷紧嘴唇,不知该如何搭话。我不是一个会表达的人。
“你们现在过的应该挺好的,我,也不错。所以,”他顿了顿,颇有些无奈地感觉,“以后还是不要联系了。”
霞光悄悄爬上窗台,充盈了我的余光。眼前这个男人,仍然是个陌生人。没有相互依偎的时光,爱无处酝酿。
我客套不来,只好点头,再点头,竟想发笑。
回到家,面对某人探究的目光,我选择张开双手,拥抱他。他不太好意思,手僵硬地屈在身侧。我悄悄地在他的衣服上蹭了蹭,心里说着我太喜欢你啦,嘴上说着谢谢你。
他那时已有了令他心动的女孩子,我却像个影子,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小心收藏他的温暖,期待每一次回报的机会。
在二十岁以前,李孜岐是个很纯情的男孩子。二十岁以后嘛,他喜欢的还是同一个女生,可他却不再是莽撞的男孩,处在成为男人的过渡期。那个女生叫岑溪,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我看过李孜岐的高中毕业照,岑溪的清纯动人在一众少男少女中格外显眼。李孜岐总以“我同学”来指代她,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经常会说,“我同学怎样怎样”。每当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我就明白,他在说谁。李孜岐羞怯说出女孩的名字,也许他早在心里将她的微笑与话语无数次温习,当他呢喃着岑溪二字二字时,会因为心过于柔软而无法准确发声。
李孜岐会在晚自习以后送岑溪回家,结果被岑溪家长看见了,从此每晚亲自来接,李孜岐每每想起便捶胸顿足。在高中时候,除了照片,我只见过岑溪真人一次,她跑来楼底下等李孜岐。我躲在帘后,看着他们相携而去的背影,悄悄落泪。我那时是真心希望岑溪能带给李孜岐快乐,尽管李孜岐的许多烦恼也是由她而生。等以后我有机会亲自和岑溪接触时,我认为她并不适合李孜岐,她的心很大很大,想要的东西很多很多,但是李孜岐只是个普通的男孩子,起码在三十岁以前,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岑溪也不会有耐心等待。她的美貌,她的家庭,使她有着小公主似的骄傲和追求。
可是爱情会使人盲目,不撞南墙不回头,李孜岐就是这样的人。
一旦他回头,他也就变得和原来不同了。
所以有时候我是讨厌岑溪的。不是因为她是我的情敌,而是因为,她疯狂地夺取李孜岐的爱情,蒸发了他的少年天真,到最后仍是选择离开他。
她离开他后,给李孜岐心上留下一个极大的缺口。我伺机趁虚而入,可我并未得到我想要的幸福。
上初中时,李孜岐在实验中学,我在实验中学隔壁的私立初中读书。这所私立中学的校长是实验中学校长的小舅子,占尽天时地利,能请来实验中学的金牌老师代课,于是它在市里有了立足之地。我小升初成绩一般,父母一商量,觉得还是把俩孩子放在一起比较放心,晚自习放学可以一起回家,于是多花了些钱,把我塞进了私立中学。我大大地松了口气。
事实证明,这所私立中学除了教育质量无法向实验中学看齐,形式化的东西它一样不缺。开学、放假、补课时间完全与实验中学一致。隔壁学校在开晨会喇叭震天响,我们学校的喇叭往往也在呜哇乱叫。结果导致谁也听不清。
初中报道第一天,父亲和母亲兵分两路,分别送李孜岐和我去学校报名。那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二次单独和母亲出行。我跟在母亲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人很多,一不小心我和母亲就被分开了。等我躲开旁人,母亲已走远了,她的浅棕卷发在阳光底下特别耀眼。又一妇女拉着小孩嚷嚷着将我撞开,我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在地,那人却先将我骂了一通。我没见过这样泼辣的女人,也从没被人如此凶恶地指责,喉头一梗,说不出话来,只是脸涨的通红,瞧着那人一张红唇开开合合,以及那泛黄的大门牙。
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原来母亲不知何时又走了回来,站在我身前。她本就比我高许多,又踩着一双高跟鞋,骄傲地微仰下巴,像是只护犊的雌鸟。边小琳性子顽固,也当了好几年的部门小领导,不怎么与人争辩,但一旦认真起来,往往一招制敌。
第一句:“和一个小孩子过不去,你的素质呢?”
第二句:“不怕你的孩子有样学样?让大家都来看看她的妈妈有多能干好了。”
母亲拉着我走出了人群,手很快便松开了。
因为报道以后,便是班会,学生要等到下午放学才能回家。母亲只在班上走了一圈,给我挑了个比较干净的位置,便离开了。同桌是个戴眼镜的女生。边小琳一走,同桌凑了过来,主动找我聊天,张口就夸我妈妈长的又年轻又好看。我笑了笑,母亲如今的鲜妍外表很具有欺骗性。
初中是一个全新阶段,班上只有一个和我来自同一小学的女生,但并不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之所以认识她,是因为她实在太出名了。听说她直到六年级还不会算数,写作文只会反复抄写小大人三个字。她个子高挑,高眉骨,卷长发,在一众未发育的小朋友面前她是那么的格格不入。我曾看见她被人追进女厕所,一整个课间宁愿忍受厕所异味,也不愿出来忍受幼稚男生的推搡。但若有女生被男生收买,将她赶了出来,她便会可怜兮兮地蜷在角落,被一群小矮子嘲讽。有时候,那样可怜的脸孔,反而更令人厌烦,不论是欺凌者,还是旁观者,都会因此而愤怒。就像很多人视弱小、贫穷为人之原罪。
女孩名字很好听,叫楼兰,但同学们总不肯好好叫她的名字,而是傻子傻子地喊她。因为她曾坐在我的斜后方,在她的文具莫名消失的时候,往往是我主动伸出援手,她便总朝我微笑。对于人际关系,我总是很迟钝。但有一条准则我严格遵守,不能以眼还眼,却要记得投桃报李。于是我常主动和她打招呼,不让她落单。
到后来,她格外粘人,成了我的小跟屁虫。我俨然成了她的保镖。不过,事实证明,我这个保镖也只是只小弱鸡。现实有了一丝变化,那便是被孤立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俩。
那段时间我的花销直线上升,因为我的笔记本、课本、笔袋,也玩起失踪。每个星期十块钱零花根本不够用。我就不买新的了,上课能听多少听多少,不记笔记,作业回家才写。这样的状态持续到期中考试。我的成绩惨不忍睹,开家长会的时候,根本不好意思和父母说。
那时候老师没有保护学生成绩排名隐私的观念,巴不得把排名表贴在黑板中央,让那些成绩好的受赞扬,成绩差的觉得羞愧。楼兰是倒数第一,边成倒二。班上同学在背后嘲笑,果然和傻子玩也会变成傻子,边成楼兰,怎么听都和谐。
令我头疼的,是期中考试后要开的家长会。
父母对我倒没什么要求,家里面已经有一位争气的男孩子了,女孩子成绩的好坏对父母而言是无所谓的。可是成绩倒数,意味着会被老师留下来重点关怀,可能家长会觉得难堪。
我的成绩是不好,但从没差的那么明目张胆。想到会给他们添麻烦,我心慌慌的。遇上我自己无法解决的难题,自然要向李哥哥求助。没想到先惹恼了他。李孜岐不会骂我,只会狠狠皱眉,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不满。我却越看越想笑,就喜欢他看不惯我又拿我没办法的表情,让我有种被宠爱的错觉。
“最近是有碰上什么事吗?”他翻着我的课本,发现上面干干净净,又找出我的练习册,连翻十几页,终于看到了我的字迹。
我下意识点头,马上又摇头。
李孜岐眉头皱得更紧了。
“哈哈,别皱眉了,像小老头。”
这时候李孜岐已经拿起笔,打算帮我做笔记,闻言抬头颇为无奈地看我一眼,“你就傻乐吧。我可不帮你想办法了。”
我笑不出来了。
等李孜岐写好笔记,扭头喊正赖在床上看小人书的我,”快过来,给你补课。“
我把书往脸上一挡,装聋。
李孜岐在床边拉我,我耍赖不肯起床,结果被他挠痒痒肉笑的差点哭了。到最后我们一起趴在床上看同一本小人书。
他看书看得快,往往我还没看完左边,他已经把右边看完了。我总是假装和他一起,翻页后靠想象力读懂后文。
李孜岐一心能多用,看着看着,突然问:“在初中有交什么新朋友吗?”
“呜,有一个吧。”楼兰算是吧。
“哦,哪天邀请她到家里来玩呗。你看,我朋友都来好几次了。”
我应付地点头。
“就一个吗?”
我答得飞快,“对呀。”
“口说无凭,咋没听你提起过她?”
“骗你干嘛,我还有她电话号码,喏,她写在我字典上的。”
李孜岐笑得贼兮兮的,眼睛弯弯,看上去又很聪明,嘴上说着话,眼睛却仍停留在书上,“看完了吗?我要翻页了诶。”
父亲替我去开家长会,我在家里忐忑地等。心里设想了各种结局,以及自己应该如何反应,就是没想到,一切风平浪静。
楼道里响起熟悉脚步声时,我下意识地正襟危坐,没什么好辩解的,坦白承认错误,保证下次不考倒数。可是门一开,父亲拎着一大袋东西,接过我给他递的拖鞋,虽然严肃依旧,却从袋子里拿出小蛋糕,“冰淇凌的,赶紧吃了。”
父亲是很正经的人,在家中常常是不苟言笑的,我从未见他放声大笑,或是喝醉失态过。可是他对我,确实真的很好。小时候的洋娃娃,小糖果,甚至是小鸭子小兔子,都只有他买给我。给我小东西的时候,也是板着脸的,我偶然一回头,却能捕捉他慈爱的目光。
李孜岐常开玩笑,说我是爸爸的亲女儿,他这个儿子怕不是捡来的。我嘿嘿笑,你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我可不是。若李孜岐心情不好,我便不能这样说了,他听了会生气。
在父亲眼里,我太乖巧了。父母难得的几次吵架,也是因为父亲觉得女孩子需要更多母亲的关怀与教育,而认为母亲对我太疏远了些。
这是不是有些奇怪?我的继父像是生父,我的生母如同继母。
我接过蛋糕,蛋糕上铺满了我喜欢的黄桃粒,和父亲一样实在。
父亲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粉色米妮笔袋,鼓囊囊的。
“哇,那么多种颜色。”我拉开笔袋,发现里面塞满了五颜六色的水笔。
父亲点点头,没说什么,将袋子里的零食都放进冰箱,打算准备午餐。父母工作都忙,谁有空便由谁做饭,但父亲厨艺不精,往往是炖一大锅肉,再往里面放各种蔬菜叶子,舀出一勺母亲做好的辣酱,如此便解决了一顿。要是都没空,就由哥哥负责给妹妹煮泡面吃,石头剪刀布,谁输谁洗碗。
虽然平安度过家长会,可我还是内心有愧,于是暗暗发誓绝不倒数。我便是从那时候养成了凡事不做猪头猪尾、甘心做猪肚的习惯。上课听讲,下课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我的成绩虽谈不上拔尖,倒也还过得去。楼兰同学还是老样子。傻兮兮地问我为什么不愿意我俩的名字挨着。我无奈摇头,谁让我们的成绩分别稳定在不同的地方。
神奇的是,家长会以后,我的东西丢的少了,家里人总给我买文具,我看着满抽屉的笔和本子,思索着如何才能不浪费它们呢,最后决定拿来写日记。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有了记日记的习惯,不然照我这记性,是写不出来这本回忆录的。
与我的形单影只迥异的是,李孜岐天生人缘很好。小时候我很好奇,为什么男生总能那么轻易交到朋友,如果你运动好,或是为人幽默,那么你很可能成为人群中心,如果你爱打游戏,那么你会在男生圈子中如鱼得水。
而女生却很少能聚集那么多人的。照理说三角形应该是最稳定的组合,但这种形式在女生中很少见。后来我虽然交了几个朋友,也都是单独往来,极少极少邀约时喊上第三人。学着交朋友的我,曾经仔细观察了女生的交友准则。三人组当中,有一个和稀泥的人,她们在暗自较劲强调自身重要性。
刚上初中时,李孜岐和我的社交圈子不同,他出去玩时,也不怎么叫我。也许是意识到我没啥朋友吧,他试着拖我出去和他的同学接触。大多时候是去网吧打游戏。有时候会去唱歌、野营什么的。同伴有女孩子,也有男孩子。男孩子要多些,女孩子总是那两、三个人。在我懂得美的年纪里,忍不住研究她们的外表。分析完以后,又自生自气。李孜岐不应该是只因为外表而喜欢上别人。我也不应该从这样的比较中得到宽慰。
可道理是这么说的,我总也忍不住。时常留意李孜岐与她们的相处模式,每当看见他与某个女生的互动亲密了些,我会难受很久。和自己较劲,身体却很诚实地做出一些举动吸引走李孜岐的注意力。
也许那些女生觉得我矫情过了头,其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的,尴尬地笑了。
等升上初二,重新分班以后,我个子突然长高了许多,在这段时间里面,我甚至要比李孜岐还高半个头。后来李孜岐告诉我,他生平第一次感到的压力是我带给他的。他肯定不是因为我长得比他高而心有不快,他从未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在球场上左冲右撞时,他也能自我安慰,小个子往往更灵活。也许他自己不曾发觉,他的沮丧来自于他对我的新认识。李孜岐极富责任感。他也是一位体贴温柔的好哥哥,习惯了将我这个妹妹纳入自己的羽翼,予以保护和关怀。
李孜岐心思细腻,他比我更早清楚我们这个四口之家各自的定位。初来乍到的我是那么的慌张无措。他下意识地一直将我护在身后。直到某一天,他突然发现,摸摸我的脑袋时,需要抬头了。小妹妹有了自己的许多忧愁,不再愿意与他分享了。日记的内容也总是含含糊糊,害怕他知晓自己的小秘密。让我们有距离感的何止是身高?
但我并不知道这些,我只是下意识地觉得羞耻,我怎么能长成这样?细条条的,比李孜岐还高。李孜岐不会喜欢上这样的我,甚至待我也不似从前亲近。我把一切归罪于身高,从此养成了驼背低头的习惯。
直到高一,李孜岐猛抽个子,我才觉得微微送了口气。可是距离感已经产生,且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在努力缩小这段距离。
李孜岐成绩优异,高中去了省会城市的名校读书,除了短暂的寒暑假,他一个月回来一次,到了高三两个月才回来一次。我倒是总想跟着父母去省城看他,可是见面时间很短,父母和他说完话,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我们便无话可说了。
高中才有了手机,我常常捏着手机到深夜,犹豫着给他发那一条短信。好想好想把生活中的点滴都告诉他,可担心打扰他休息,也怕他觉得我烦。于是掐着时间,一周问两三次,他虽然回复的不及时,倒也每条都会回。我守着手机,逮着他有空的时候和他聊久一点。
李孜岐长高以后,我很开心,他也很开心,暑假回家时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还没松口气,就发现李孜岐的手机屏幕是个温柔笑着的女生。明亮的眼睛,甜美的酒窝,柔顺亮丽的长发,一切都那么美好。
我故作好奇地问,“哟,这是谁呀?”
李孜岐一把将手机夺走,样子慌张又羞涩,“诶诶,咋回事儿呀,乱翻别人东西。”
我十分受伤,接不上话。
他貌似很快发现自己说话有些重了,又把手机递给我,“哎呦,给你看,给你看好啦。怎么这么委屈的小表情呀。”
我是不会和他使小性子的,笑着摆摆手,“得了,一下子没注意哈,下次不会随便碰了。”
李孜岐挠挠头,支支吾吾,然后说,“这是我同学,也是我们家这边的,很巧哦,一个班就我们俩是老乡。哦,小学也是同一个,但初中她就去省城读了。”
“这样啊。那,那你是不是喜欢她?她,她是你女朋友吗?”天晓得,我说这些话时眼睛已经在颤抖了,下一声便是哽咽。
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当中,并没有注意我的反常,他的脸连着耳朵和脖子红透了。
“哎,小孩子别问那么多。”李孜岐直到最后也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却早已知晓答案。
为了排遣无孔不入的忧伤与沮丧,我开始有意识地发展自己其他方面的兴趣,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有一段时间里,我开始疯狂地借阅校图书室里的书。借记卡上一串下来都是我的名字。一开始图书室的老师不允许我周日也待在那里,眼熟了之后,便就随我去了。
我在那里总看见一位同学,喜欢坐在第二个靠窗的位置,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图书室老师的儿子。他经常在看高考英语满分作文之类的书,令我觉得非常神奇。因为我实在不清楚这种书有啥好看的,除了催眠以外,我不想在考场之外的任何场合看见它。
第一次开始说话是由于图书室老师的介绍。老师洗好一大堆水果进来,让她儿子和我边看书边吃。我比较腼腆,只是笑了笑,拘谨着,并不打算坐过去分享别人的食物。
那位同学倒是出乎意料地友善,主动端着果盘坐在我斜对面,开始自我介绍,“嗨,我是沈闻知。”
我抬眼,笑了笑,“我叫边成。”
“我妈妈总说起你哦,很特别的姓。”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说:“我老看见你的。”
本以为会是点头之交,结果沈闻知有着与外表截然相反的活跃性格,我们竟然很快地熟识起来。我们之间的联系也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高中毕业以后,我们仍然会若有若无的联系着。
沈闻知顶着一张娃娃脸,骗取不少少女温柔关怀。实际上,他一肚子鬼点子。为达目标,常常剑走偏锋。比如他想追求班上的一位女孩子,他会选择挤掉之前的纪律委员,自己却以自信心不足为由,常和班主任交流,在指示兄弟举报前纪律委员假公济私之后,他自然成了班主任心目中最佳人选,如愿以偿地当了“官”。有事没事就以记名字调戏人家女孩子。相比一众只会玩游戏的无聊男孩子,他显得干净又有趣,很快得到女孩子的芳心。结果手也没牵,就分了手。
我听后,微皱眉,很不解。
“既然你没那么喜欢她,为什么又这么大费周折?”
沈闻知抛来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喜欢的呀。”
我只是笑笑,才不相信他的话。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有些自以为是。
“你别不信,谁说很喜欢很喜欢是和保质期长划等号的?”
“我没说越喜欢就代表喜欢的时间越长。我认为,只要是很喜欢过的人,都没那么轻易地让她离开吧,就算不那么喜欢了。”我有些语无伦次,不知该如何表达清楚。喜欢过的人,像是你养成的一个习惯。越喜欢,你自然会付出越多的心力。不到万不得已,总舍不得撒手。不放手有时不是出于有多爱,而是不甘心。
当我想清楚这件事后,我头一次对我的情愫产生了怀疑。
对李孜岐的喜爱,究竟是出于占有欲,还是出于爱情?
因为我发现,一旦我克制了自己的占有欲,只要李孜岐能开心,我也会很开心。
沈闻知是我唯一可以与之讨论情感的人,虽然我们的观念南辕北辙,但从没吵过架,反而友谊有因此变深厚之嫌。
差点忘说,我和沈闻知是怎样真的成为好朋友的。
起因是,我发现他随母亲姓沈。
我以前从不知道图书馆老师的姓氏,直到偶然在图书室捡到了老师的教师卡。
一抬头,发现沈闻知就站在我面前。我脑子绝对短路了,或者因为被亲生父亲抛弃其实是我最介意的事情,我下意识地说:“没什么,我也跟妈妈姓的。”
事后沈闻知嘲笑我,说我一脸呆样。要不是相信我是个傻子,别人听到这个十有八九会觉得我在讽刺他们。因为和母亲姓,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啊。
“不过有一点你真的想对了,我是私生子。妈妈谈恋爱的时候坏了我,分手后不敢去诊所打胎,大冬天跑到河里游泳也没能把我打掉,我就这么出生啦。”
沈闻知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神奇的是里面竟然笑意盈盈的。
就这样,我头一次和外人交换“身世秘闻”,第一次不觉得这件事是羞于启齿的。
说实话,这是我来到这座城市以来,心灵最轻盈的一次。
说真的,像我这样的人,如何能和别人当知心朋友呢?
全部是秘密。无法坦率地开口,哦,你爸爸是做这个的呀,你很像他哟。我?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诶。我对我的亲生父亲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被生下的。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爱我,是否曾期待过我的出生。像从小到大我所遇见的那些女孩一样,有着愿意为她们的一点点小成长而激动的父亲、为她们织毛衣织围巾织手套买内衣买袜子买卫生巾的母亲。我无法坦白,这些看似平常的生活,我从来没有。
现在的一切,和偷来的一样,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哥哥,只要我有一点贪婪、懒惰、任性,便会立刻弃我而去。
我将这些一股脑倒给沈闻知,竟然不觉得难堪。
因为沈闻知既不会做出怜悯的表情,也不会鄙视地看我,他只是沉思着,尝试着给我答案,“你还是不够坚强。如果有人问你,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都取决于你。如果你不开心了,你可以任性、可以撒谎、可以无理取闹,只要你有勇气为结局负责,没人能剥夺你自私的权利,除非你想。”
升上高三,未来仿佛离我更近了。但家里从未有人和我提起有关未来的计划。李孜岐学业繁重,父母去看望他时,常常是在晚上,将车停在宿舍楼下,看着往来的学子,自己亦十分疲惫。等他们回来时,深夜已快熬到尽头。我自然是不能和他们一起去的。父母开始无意识地让我和李孜岐保持距离,毕竟不是亲兄妹,又都在读高三,何必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要我主动和父母提要求,这我绝对是做不到的,从小到大,李孜岐是我的代言人,如果他不替我提醒父母,他们甚至会忘了我需要生日礼物,需要换新衣服,会提前花完零用钱。李孜岐不需要我去看望他,我也就不能去了。
可是有一天,在听说李孜岐过生日也不回家时,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向沈闻知借了钱,买了长途汽车票,直奔他所在的学校。
那天是星期天,我从下午等到晚上,也没能在宿舍楼底下看见李孜岐。
进进出出地男生纷纷好奇地瞅我几眼,我却害怕错过李孜岐,而不敢放松自己的脖子。头顶的树叶沙沙响,影子在我身上摇曳,我打着颤,却还是不肯离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较什么劲。手机在来的路上没电了,也不敢打电话回家,李孜岐早就不带手机上学了,果然人不能只凭冲动做事。
“诶,请问,你是李孜岐的妹妹吗?”
一个男生窜到我面前,我的脑袋虽然糊涂了,但对于李孜岐三个字十分敏感。我抖着嘴唇点头,激动地不知该说什么好。可能是因为冷,也可能是因为激动,我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止不住地颤抖,令我担心我的话语里也带着颤音。
“他一大早就约会去了呀,你不知道吗?”
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冰凉的脸感受到短暂的温热后,被风一吹,很疼的。
对面男生被我吓到了,懊恼捶捶自己的脑袋,“你别急,我帮你想想办法。那个,你要不先进来喝口水?我帮你和门卫大叔说一声。”
我只是不停摇头,不论他说什么我都摇头。一抹眼泪,哑着嗓子说,“没事,你也不用告诉我哥我来过了,太晚了,我就先回去了。”
“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走不安全。李孜岐也快回来了。”
我没心情和他纠缠,一心想离开,道谢后转身就走。
打了个车到车站,现在长途汽车已经没有了,但有火车,快凌晨1点的时候开,我坐在显示屏前,觉得心情仍是难以平复。可是眼泪已经不掉了,哎,真是的,。
我不应该伤心的,真不应该。
当时的我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丝毫不曾顾虑家人的心情,长大后也一样,做任何决定前,根本不会想到去询问他们的看法。那时候我以为是因为缺爱导致我太独立,并且相信他们对此喜闻乐见,却未曾想可能有别的原因,比如,我是自私的,我是怯懦的,我是冷漠的。
本以为我会枯坐到检票开始,没想到直接在冰冷的不锈钢座椅上睡了过去。醒来时,还有些迷糊,只觉得手暖呼呼的,和僵直的脚有着天壤之别。一点一点抬眼,是温暖的围巾,白色的,绒绒的。怕是福至心灵,我缓缓侧头,果不其然看见的是李孜岐。他的鼻尖红红的,正目不转睛看着显示屏。见我醒了,瞅我一眼,像是咬着后槽牙才能忍住骂我的冲动,然后又开始目视前方。只是他的手却还是攥着我的手。我个子在女生中也算高的了,手也比一般女生大些。可是相比之下,他的手却能轻易地将我的双手拢在掌心,似乎在源源不断地向我传热。
所有的委屈都飞走了,那一点残余的泪意凝成嘴边的微笑,我的心飞扬起来。可是他好像还在生我的气,没关系,哄哄就好了。
“哇,你怎么在这?”我故作吃惊地问,顺便晃了晃他的手。
李孜岐深吸一口气,还是没看我,语速极快地说:“你跑这来,跟家里人说了吗?”
我语塞,想到他肯定和家里通风报信过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我坦诚地摇头,自以为姿势很真诚。
他又是深呼吸,“我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了。”
不知为何,许是清晨时分我的脑子格外灵光,竟然能俏皮地转移话题,“李哥,生日快乐哟。”
李孜岐这下差点被我气死,也许还带着点愧疚,整个人差点跳起来,“我谢谢你哈,但那是昨天的事情了。”
“怪我?”我不想和他吵架,但还是语气中带着埋怨。
李孜岐终于抬手扯了扯我略松散的辫子,朝我露出了今天以来第一个微笑,“怪我,怪我。果然还是我的好妹妹。”
而我只觉得妹妹两个字格外刺耳。我没有追问他昨天晚上为什么回来这么晚,他在做什么,我不好奇,不想知道,不愿想象。他也没有问我为什么心血来潮跑那么远,只是叮嘱我以后不能这么不懂事,什么都不和家里人说。
我很严肃地回答他:“你知道的,我很难和他们说出口的。”
李孜岐又是带着责备的眼神看我:“你只是从来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听到这话,我很受伤,总觉得他在指责我是个自私的女孩。
“家里什么情况,你不是很清楚吗?”
李孜岐缓和了语气,思忖着措辞,方才开口:“不是这样的,你也应该更主动些呀。父母不就是这样?你还指望他们向你坦白什么呢?有些事情他们永远说不出口的,或者说,他们在以你所不了解的方式爱你。你要自己睁开眼睛认真观察的。”
而我将他的话记住了,却从未好好实践。
返家的路上,因为有李孜岐的陪伴,时间飞快流逝,精神的兴奋征服了身体上的疲倦。我们面对面坐着,一同看向窗外的冉冉朝阳。稀薄晨雾弥漫于群山周身,微暖的光慵懒地飞向山林,田野上掠过零星房屋。我将一路上遇见的坟墓仔细计算。它们都是一个样子,笨拙的半圆耷拉在野草间,灰色墓碑竖着,坦率地直面这铁轨,冷漠地看着往来的旅人。
我问李孜岐:“如果我死了,你们会将我葬在那样的坟墓里吗?”
李孜岐微眯眼,很是疲倦,似是不能理解我的字句,迷惘地瞅着我。我只觉得他这样子非常可爱,像只慵懒迷糊的大狗狗。于是我半开玩笑道,“希望我那时候,还能有这么一个安身之所,而不是被随便撒向乡野了。”
他收敛了涣散的眼神,笑了笑,“那还是得加把劲的,等以后,这一小方地也许比房子还贵。你想啊,我们家又没地,去哪给你做这么一座坟。只能去买城里的墓地了。”
不知是被他无所谓的态度,还是轻松的话语给戳痛了,我顿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谁料李孜岐接下来的话语,更让我难过。
“不对,那时候你肯定嫁做人妇,变成老奶奶,也不用我们愁这个了。”
对着李孜岐笑盈盈的眼睛,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心意,只好闷闷地说,“万一呢?”
“嗯?”
“我说,万一,我很早就死了呢?还没有变成老奶奶,也没有嫁人。”
李孜岐只当我又犯傻劲,不再接话了。
他总是这样,不想和我说话的时候,将视线放在别处,仿佛我不存在,不曾有人和他交谈一般。不论我如何委屈,也无法让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是父亲来接的我们。
羞愧感立马涌上心头,我下意识地往李孜岐身后缩。李孜岐故意走地飞快,我拽都拽不住。
父亲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他带着怎样的表情,因为我低着头。
其实父亲看着粗心,实则这么多年,他远比母亲要关心我。尽管大男人难免心思不够细腻,但我知道,他平时让我天冷加衣、饭要多吃的叮咛,便是在说,我关心你。
走着走着我落在最后,才突然发现,父亲已经从青壮年步入中年,很快便会成为一老叟,在凌晨三四点醒来,面对着雪花点点的电视机入睡。
现在的我,只比父亲矮半个头,他不再如初见时高大。我甚至能轻易地看见他头顶丛生的华发。
他的夹克外套在光下愈加泛白,米白棉裤上褶皱凌乱。肩膀虽然宽厚依旧,可线条已经随着松弛的肌肉而变得软弱。
什么时候,父亲的耳后出现了褐色斑点?什么时候,父亲弯了背、习惯性地垂头?他戒了酒,戒了烟,身上不再有烟臭味,可是却多了年岁死亡的气息。
再远一点,是李孜岐瘦高的背影。步履轻盈,仿佛有无限朝气,头顶甚至能看见氤氲热气。他热爱运动,人又聪明外向,似乎除了年幼丧母这一点挫折,就不曾受过打击了。因为崇拜军人的挺拔身姿,他便也同样如此要求自己。抬头挺胸,有着仿佛永远不会向任何外力低头的骄傲。
这种骄傲也许父亲也曾有过。少年的骄傲,决定他们是愚蠢或智慧,丑陋或美丽,虚伪或正直。
我突然心酸。
生命是什么?爱又是什么?
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是一个完整的人吗?我在追求什么?是幸福吗?是爱吗?有爱就会幸福了吗?
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我心头。
我在书中寻找答案,可总也找不到问题的出口。我无法理解百年前的智者留下的思想。我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的意义。尽管我知道,依我平凡的大脑和有限的社会经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领悟生命的真谛。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很迷茫。我又开始每晚都会梦见外婆,这种情况只在我刚离开外婆的那一年中时常出现。
虽然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便经历了至亲的离世。可我直到十岁以后才明白,至亲的死亡不仅仅意味着你永远见不到她的音容笑貌,而是每当你以为对她的记忆消散时,心便会猛然抽痛,仍然会为泪流不止。她离开的时间越久,偶然想念她时,愈加痛苦。
白天课业繁重,晚上回来时,又是噩梦连连,半夜哭着醒来。我似乎进入了一个情绪迷宫,像是被不知名的野兽追逐着,我不知道它会在何时何地出现,令我惶惶。
很快,我便消瘦了下去,整个人憔悴不堪。
老师发现了我的异常,找我谈话好几次,以为我是在为自己的学业而焦虑,毕竟现在是高三了。我很想找一个大人倾诉,但问题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我的困惑。最后一次,老师找我谈话,交流失败后,她打电话给我父母,让他们领我回家休息几天。
这次是母亲来学校接我的。我们已很久不说话。我差点忘了还有这次经历。
她总是骑着小电动车上下班,风风火火地。
这次她却只穿着平底鞋,散步似地慢悠悠来到学校。在门口看我收拾课本,表情漠然。知道她在看着我,我的手微微发抖。
一前一后刚踏出校门,母亲冷不丁开口,“你最近,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心里一惊,还在思忖要不要说,该如何说时,她又接着说:“你有什么资格任性呢?闹情绪不是你能有的权利。虽然我嘴上不说,但是这个家已经为你付出了太多了。从小到大,在你身上花的钱,要比你哥多好多。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缺你吃,缺你穿了?周围多少成绩不好的女孩子,初中就出去打工了。我们供你读到现在,有说什么?”
原以为我已经接受了生身母亲的冷漠,现在才发现,我做不到的。她的每个字,都把我伤透了。倔强地不肯让眼泪留下,不想让她看见我的脆弱。伤心将我淹没了。
“妈妈,你根本不明白。”
母亲冷笑,“你又明白什么呢?小孩子,哪有那么多苦恼,无非是因为幼稚和愚蠢。”
那一刻,我想飞奔而去,彻底消失在她的眼前。我在那时明白,我是爱母亲的,我无比渴望她的亲近,她的温柔,她的支持者。正因为如此,她的话才能轻易让我奔溃。也正是那一刻,我真正下定决心放弃对母亲的爱。
我无法改变母亲对我的感情,所以只好改变自己。恨远比放弃来得简单。我不想成为满腹怨气的孩子,于是我选择走更艰难的路。我不想伤害母亲,我只是想保护自己。
心里空出来一块地方,我要把它填满,于是我选择了最简单的方式,不带任何犹豫和思考,就让李孜岐住了进来。
这真是个草率的决定。可当时的我认为,这是属于我的救赎。是我自己找到的路。
照理,李孜岐是与我一同生活的人,他理应更能明白我所处的亲情困境。但自从得知他正处于热恋当中,我反而不再向他吐露我的苦恼。一开始,是他的情窦初开使我困苦,再后来,我接受了这个事实,决定将情谊转为守护时,又一个打击将我击溃。
我努力地从泥淖中爬起,不肯放弃任何一个幸福的希望。如果说这个家让我痛苦,那等我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归属,我是否就能获得真正的快乐?
“你为什么总把你的幸福与家庭挂钩?”沈闻知听完我的决定,反问道。我一下子愣住了,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未发现这一点。
沈闻知给我一个“我早料到”的眼神,他合上手中的英语作文书,脸上带着难得一见的严肃,“每个人的幸福都是不一样的。但有一个通用的准则。你想知道吗?”
我点点头。我猜在沈闻知眼中肯定特别逗,因为他立马破功,笑的眼睛弯弯。
“当你的生活状态与你的能力相匹配时,你是幸福的。我举个你身边的例子吧。如果你的成绩很差,却让你进了全年级最优秀的班级,你是不是觉得痛苦?反之,你让成绩很好的人,待在吊车尾的班级,他照样痛苦。当然,这个例子太过浅显了。”
我若有所思,试图用自己的语言将获得的信息表达出来,“你是说,如果人要获得幸福,得先认清自己。要明白,自己适合什么,喜欢什么,需要什么。然后通过自己的努力,过着与自己能力相匹配的生活。这样就不会有不甘,或者不理智的欲望。”
沈闻知开怀大笑,“就是这个意思。幸福,可以来的很简单。你首先要多思考,勇敢尝试,不准偷懒,不要浑浑噩噩,不要将就。就是这样。”
“可我觉得还是很难。人哪能那么容易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或者知道自己的极限呢?”
“是很难。不然真正开心的人怎么会那么少呢?总之,过的纯粹些,不要贪婪,就是个很优秀的人了。”
“啊,突然正经。”我有感而发。
“啊,人生哪得几次正经。”贫嘴沈又出现了。
临近高考不过四个月的时候,李孜岐的腿摔断了,得卧床养伤,之后还得拄拐杖大半年。他本来还打算说服父母,同意他继续留在省城上学,结果被心急如焚的父母挟持回家。
家人都在着急,他自己倒是很想得开,哈哈笑道,只是断了腿,不是脑子伤了。
李孜岐回家养伤的头一个月里,只能躺着。我一回家,就能看见他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我问他闷不闷,他说他忙着复习呢,靠冥想,所以一点也不闷。
恰好那段时间我也开始认真备考,每天有许多问题。李孜岐看到我“端正”学习态度,十分乐意为我答疑解惑,并以让我最后考上正经大学为己任。我一个头两个大,压力倍增。
我一边担心李孜岐的腿伤,一边又在暗自庆幸因此而能与李孜岐有了更多的相处时光。
自从回家,李孜岐好久没用过手机,他甚至会拜托我帮他回复班上同学的关心短信。在这些通讯记录中,我没看见他女朋友、或者说疑似女朋友的名字。
处于女生的直觉,也许他这次事故与他女朋友有关。加之他对自己的腿伤具体原因闭口不谈。李孜岐是一个过分正直的人,他从不撒谎。对于他不想说的事,他宁愿顶住压力闭口不谈,也不愿意编造谎言糊弄了事。
时光如梭,高考过去的时候,李孜岐已经拆了石膏。填报志愿时,我填写的所有学校都在李孜岐想要去的那个大城市。结果出来时,我上了一个二本师范学校,李孜岐虽然离第一志愿擦肩而过,却也去了另一所很好的大学。庆幸的是,我们仍然在一座城市,尽管那时候我对于大城市所代表的距离并不具有清晰概念。即使我们在同一座城市,却像是在两个城市。
唯一遗憾的是,一直到离家前,我都未曾见过沈闻知。他偶尔回复我的邮件,同时也对自己的去向讳莫如深。
刚开始我的大学生活时,我以为我长大了,成长到足够应付自己的人生。事实是,我也许成长了,可在意外途生的路途上,仍有无力感。迷茫如影随形,只是平静的生活给我造成了错觉,令我误以为自己一直很坚定。
在上大学以前,母亲打算带我回故乡,祭拜外婆。我因为抗拒和母亲的独处,提出要自己回去。
父母都不同意,眼看着气氛不对,李孜岐提议道,“我陪成成回去吧。”
事后我和李孜岐嘀咕:“你不是和同学约好了要去旅游的吗?”
“你傻不傻。假期那么长,非得这时候?”
“我也不一定要这时候呀。”
“切,小鬼头,”李孜岐正色道,“你确定要我说的那么清楚?”
我期待地看着李孜岐,又故作懵懂地问:“什么意思?”
李孜岐摸摸我的头,又扬起最让我着迷的笑容,“妹妹肯定是要比什么同学朋友重要的。”
说完我们默契地抖了两抖,互嘲:“真肉麻。”
李孜岐的外表并不出众,顶多算是五官端正。难得的是,他身姿挺拔,气质阳刚,浓眉下眼睛明亮,眼白微微泛蓝,带着小孩子的纯真。令人好奇为何男人与男孩的气息会纠缠在同一人身上,且并不违和。
说实话,我真的特别喜欢他用一张青涩的脸,说出承诺。我明白,少男少女,最后都会变成社会分工中的男人女人,所以更珍惜还是少年的李孜岐。
我最大的心愿莫过于李孜岐不会体验到生活艰辛、人事复杂。
十多年过去了,哪怕偏远如陈家村,也有了现代化的气息。前几年修了桥,也修了路。许多人把旧屋翻新,用五颜六色的瓷砖将外墙铺满,内里统一刷上白漆,做了新家具,旧家具舍不得丢,全好好放在房间里。
而外婆家,破落依旧。她只有母亲一个独女,若是母亲不愿修整,便无人理会它了。我们并不是每年都会回来祭祀,哪怕偶尔回来,也不会在老屋过夜。
李孜岐从未来过,当然,他也不曾见过外婆,除了那张笑容僵硬的黑白照片。
我负责走访送礼,李孜岐负责打扫屋子。
许多孩子被外出打工的父母送回老家过暑假。熊孩子们总是聚在一起,商量着干坏事,比如偷摸摸地去河里游泳,去田里捉泥鳅,跑后院挖蚯蚓。其实我和老人们没什么可说的,我的乡音早已不不地道。
听到了幼时小伙伴的消息,继续读书的很少,许多早早辍学,在外闯荡。我只知道他们的小名,大名在这里是没人叫的。
我企图从这些老人的嘴里描绘出外婆或者母亲年轻时的模样,他们早已记不清了。
“是个好女人。”
“是个坏女人。”
“命苦”
他们对她们的印象单薄片面。
也许是因为他们的词汇匮乏,标准简单。
我想听到更生动的词句,把那个已经远去的人带回我面前。可惜,我再也听不到了。
死去的人,因为过着普通的生活,身边的人也大都平庸无趣。死亡即代表生命终结。孩子不会成为他生命的延续,即使他们可能有着相似的眉眼,类似的性格缺陷。死亡就是死亡,死后你一无所有。无人能重现你活着时候的动人眼波。你将被人遗忘,成为简单的符号,最后留不下一丝痕迹,只是人类大军下的一粒消散不见的沙砾。
为外婆扫墓是件体力活,我和李孜岐腰都酸了,这才明白为什么有人宁愿使用火烧杂草这种粗暴方式。
外婆的墓在早逝的外公边上,深藏山间。四周鸟鸣虫叫不止,野花鲜艳,清晨的牵牛花枯萎后,青草气势更胜。风声呼呼,空气是山间独有的清凉。
李孜岐打破沉默,开口,“你之前不是问,如果你死了,我们会将你葬在怎样的坟墓里吗?”
我有些惊讶他旧事重提。
“如果你死了,我会把你葬在外婆身边。”
“为什么?”
李孜岐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受这林间的微风,道:“你在担心什么?”
我僵硬地扭头看他,“我,没什么呀。”
“那就是紧张。在家里你很紧张。只有当你一个人待在自己房间时,你才能放松下来。”
李孜岐的眼睛紧紧攫住我的,我的心突然跳的很快。
我不是信教的人,而在此刻,我开始祈求各路神明,给我力量。鬼使神差地,我伸出一只手,搂住李孜岐的脖子,脸迅速向他靠去。我清楚地感觉到,我的嘴唇贴上了李孜岐的唇。
他惊呆了,嘴唇冰凉,眼睛大睁,瞳孔可怜地颤动着。
还用说什么呢,行动是最真实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