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车行在麦田小路上,一阵清香迎面扑来,循香望去,一株苦楝树立在前面的沟沿儿上,淡紫色的小花簇簇相拥,静静地卧在枝头,似落下的一团团云朵,我不由停下了。
好久不见了,我喜欢的苦楝树。
是的,我喜欢这种树,打小就对她有种特别的感情。犹记得幼时,外婆的院子里有一棵苦楝树,初冬时节,叶子落光了,枝头上挂着成串成串的珠子似的米白色楝籽,惹得成群的喜鹊在上面飞舞欢叫,震落一地的楝籽。这时候,外婆就会端来一个装过薄荷片的大瓶子,把楝籽一颗一颗捡起来,装在里边,放在窗台上。每天早晨,洗过脸后,她都要从瓶子里倒出几颗楝籽,剥去外皮,在手心手背上反复揉搓。我也尝试着揉搓过,粘粘的果肉粘在皮肤上,像抹了一层猪油,味道也怪怪的,令人很不舒服。这个时候,外婆就说,别看闻着难闻,治皴裂可好了。确实,一个冬天,外婆为我梳头,触到我皮肤的手感觉软软的。虽然我不喜欢她手上的楝籽味儿,但温软的大手掌抚着我,带给我一种说不出的惬意。
上学后,回到了母亲身边,冬天她常用的润肤品是友谊雪花膏,香香的,抹在皮肤上清清爽爽。但劳碌的母亲冬天仍是免不了手被冻得皲裂,这时候,她就会找些楝籽来,像外婆一样剥去外皮,在手上反复涂抹揉搓,没几天裂口就愈合了。与雪花膏比,它怪怪的味道令我更不舒服,我想,如果我的手皲裂,反正我是不会用的。
不过,还真有用得着这苦楝的时候。 那年夏天,下午放学我风风火火的跑回家,身上突然奇痒难受,母亲扒开我的衣服一看,成片成片的红丘疹出现在腰部、大腿上。母亲要我在家等着,一个人匆匆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叶子茂盛的苦楝枝条,她要我别动,然后拽下苦楝叶,抓成一团,开始在我身上的丘疹处反复擦,汁水抹在皮肤上,一道道青色,那怪怪的味道也直刺鼻子,不过我没有反抗,任母亲在我身上涂擦。天黑的时候,身上就不痒了,那些丘疹也奇迹般的下去了。自此,我对苦楝树刮目相看。
在我的童年,苦楝树是很常见的,但农人绝不会特意种下,所谓“楝大如柴”,他们认为它木质疏松,不堪重用。苦楝树生长的地方多是沟沟坎坎、荒坡僻径,因为那些以楝籽为食过冬的鸟儿储粮于此,使得它们侥幸遇雨发芽。
我家后边的水渠上就曾长着一棵苦楝树,从看到它的那一刻起就是盘口粗细,长到一人高的地方分了个杈,形成一个“丫”字,像举起来的双臂。记忆中每个臂膀都擎着一团绿色,夏天是遮阳的大伞。那时的午后,在聒噪的蝉鸣中,我会爬上那棵苦楝树,骑在枝丫上纳凉。居高临下,眼前是一望无垠的田野,暑热的气息笼罩庄稼的上方,让人会想到热腾腾的生长。放眼望去,碧空高悬,可以很清晰的看到起伏的远山偎在天边。它常常诱惑我遐想,山的那一边是否也有像我这样的少年,在猜测山外的世界。
上了初中后,便开始了匆匆忙忙的成长,再与苦楝树接触已是初为人母。那一年秋天开学,我携子带夫住校上班,学校安排我们住在了操场边上的一大间平房里。那几间平房远离教室,别人都不愿住,门前长满了荒草,不过于我们而言,倒是理想,因为那房子宽敞,足够容纳我们一家三口,并且紧挨的操场又给了孩子足够大的玩耍空间。
为了方便我们生活,学校又在门旁专门打了个压井。 那天,在给打好的压井砌水池时,我发现压井旁边的荒草里有一棵手指粗细的苦楝树,已经长得有一人高了,看着周围光秃秃的,就特意留下了它,期希它能给我们在这里生活的岁月遮荫挡风。
这棵树好像明白我们的心意,它利用紧靠水源的优势,长得很争气,到了夏天,树梢就蹿过了房顶,并且努力向周边伸展枝叶,在我们的门前遮了一片绿荫。丈夫把门前铲平,铺上红砖,又在绿荫下安放了一张光滑的水泥台面桌子,一个小小的休闲区就建成了。我们一家三口常常坐在这里吃饭、嬉戏,欢乐的笑声在苦楝树的枝叶间摇荡。
秋天的时候,苦楝树已经能遮一大片荫凉了。有几个年轻的教师,也陆陆续续搬到了紧挨我们的另外几间平房里,这里渐渐地变得喧闹起来。工作之余,他们喜欢和我们聊天,打牌,下棋,还常常坐在树下一起听流行音乐。那时,丈夫最喜欢放的音乐是舞曲。许多年后,当时做邻居的体育老师还说,做饭的时候,听着的士高,切菜都是按鼓点来下刀的。
苦楝树似乎也受到了感染,热热闹闹生长着,第二年春天,枝叶已经把门前全部遮严了。到了五一,竟然又开出了一团团紫色的花朵,散发出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吸引来许多蜜蜂。坐在屋里,就能听到嗡嗡乱响。但更多的时候,我们喜欢坐在树下的桌子旁,儿子用树枝划着地下的小蚂蚁,我看苦楝树枝干低垂,看它触到桌面的花朵。那花朵很小,细细的花瓣向外翻卷,极力的暴露出蕊柱,方便蜜蜂搓粉噬蜜。儿子赶他的小蚂蚁,我看我的苦楝花,时光安安静静地走着,每一步都柔若微风。
第三年,我调到了别的学校。很长一段日子,我还会怀念那段苦楝树下的生活。后来,我和儿子回去看过一次,但已房改树没,再也找不到一点过去的痕迹了。
而此时,在这空旷的田野间,我竟邂逅了一棵苦楝树,它立在沟沿儿上,枝叶长得蓬蓬勃勃,花朵开得旁若无人。仰望着它,所有关于苦楝树的记忆都复苏了,内心温暖,感动,欣喜。走近它,抚摸着它铁色的皮肤,忍不住想问,你,可是我记忆中走来的那一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