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二月六号那篇长长的日记,我不得不赞叹:“杜拉,从日记来看,独狼杀手是个很细腻人呢,十四岁能有这样的观察和表达,不当作家可惜了。”
杜拉瞥了我一眼,轻轻叹口气:“我们还是叫他西蒙吧。”
“好的,您能多讲讲西蒙的故事吗?”我对独狼杀手的称谓似乎冒犯到了杜拉婆婆,赶紧改称西蒙。
“他笔头表达真的很好,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还得过全国科幻征文第二名。那个第二名让他得到了唯一一次的母语满分的成绩。”杜拉悠然说道。
“那同学们一定很羡慕他吧?”我的逻辑很“中国”。
“那是正常孩子的反应,可是沃考镇有很多青少年不那么正常,逻辑也不符合常理。他们奚落西蒙'娘们儿',其中一个原因是——西蒙的获奖作品是以一个女孩子的口吻写的。你稍等,墨可酸…”
杜拉又去了一趟书房,这次拿出来的是一个塑封的奖状。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惨烈”的奖状:被撕碎以后用透明胶粘起来;塑封材料根本掩饰不住曾经被揉皱的痕迹;西蒙名字上有一个红色圆珠笔画的烈焰红唇;作品名字被涂黑;右上角有一个用大写字母写下芬兰语单词——VITTU(侮辱女性的重度粗鲁词汇,相当于中文里的cao bi)。
整张奖状只有荧光水印和两个印章能够证明,这是张严肃的奖状,颁发单位是芬兰作家协会和芬兰阅读协会。
我突然觉得头皮发麻,背后发凉,询问的目光投向杜拉。
杜拉嘴唇有些颤抖:“就是西蒙日记里提到的那群混蛋干的!”
“那天,西蒙的日记里只有两个单词,奖状——毁了!下面画了一把芬兰削刀。”杜拉婆婆的牙齿开始打颤。
这个话题不能继续下去了,杜拉婆婆情绪太激动,这对老年人来说不是好事。
咖啡凉了,我问杜拉需不需要吃点什么,杜拉摆摆手说不用了。我帮她倒了杯温水,让她缓缓。
沉默一会儿后,我先张口:“西蒙很信任您!他托您保管这两个首饰盒,您的办公室离学校他很近吗?”我想转移话题。
“我当时担任校园辅导员,办公室就在学校二楼。说来也巧,我跟西蒙还真是有缘分,西蒙上小学的时候,我在他的小学做了六年辅导员,等他上了初中,我的工作也换到了初中部。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唉——”杜拉又叹了一口长气。
“那两个首饰盒,我保管了一个星期以后,还是没能逃脱厄运。”一个星期以后的日记里对后来的事情有描述,你自己看吧。我去找找复活节草籽儿。”显然又是杜拉婆婆不愿意回顾的故事。
按照杜拉婆婆的提示,我翻到了一个星期后的日记。
13. 02. 1996 暴雪 零下7度
礼物没有了!没有了!没了!
我恨那群混蛋!恨!恨!恨!恨!恨!恨!只有恨!
忘了那本书上说过,如果有特别强烈的情绪,用笔写下来以后会舒缓很多。可是为什么我写下来这么多恨字,还是不能减轻我的恨意呢?
今天下午手工课,我从杜拉的办公室里取出来那两个首饰盒,就像先前预料的那样,木材颜色变得略微深了一点点,那是因为析出来了一点木油。我从工具柜里找出来打磨枪,安装上最新的一块羊毛抛光小轮,给我的作品开始抛光。
效果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无需打蜡,更不用上透明漆,材料本身析出的油就足够让它闪耀了,打磨完了,它们居然有了镜面效果——可以清晰地照见人的五官。
它们是如此完美——
猝不提防地,我小盒子被混蛋米卡勒抢了去,顺手抛在空中,盒盖飞向电锯方向,高速旋转的电锯又把盒盖弹到天花板上,最后狠狠地摔落在地上。
我气得一把扯住米卡勒的衣领,嘴里咆哮着:“还我首饰盒,我完美的首饰盒——”
话没说完,我的肩胛就挨了重重地一下,好疼!情急之下我忘了这混蛋比我高一头并且正在学习散打这个事实。
工具间的老师闻声赶来,分开了我们俩。米卡勒轻蔑地吐出两个音节——“娘们儿”,然后转身打开窗户把我放在窗台上的大盒子连同盒盖一起扔出了窗外。更可恨的是,他的狗友白德瑞从地上捡起来刚才被电锯磕飞的小盒子,也奋力扔出了窗外,一边扔一边高喊“娘们儿——” 另外几个男生居然在笑!他们都是混蛋!混蛋!就连老师在他们眼里也什么都不是!
我们仨被带到教育处办公室,另外几位男同学被派出去找我的首饰盒。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米卡勒和白德瑞赔偿我的材料钱,每个人给我十七马克零十分。
失望透顶!我的时间,我的心血,我的希望就这么便宜吗?!我不服,面红耳赤地对着教育处主任大喊:“这不公平!”
教育处女主任轻飘飘地瞥一下我,外眼角里泄露出来的除了人过中年的鱼尾纹,还有一股子冷冷的不屑:“你想怎样?!”
我被这种不屑冻住了!这种眼神我见得多了,这个女主任的,尤其冷!
我们几个都受到了“延时惩罚”(就是放学后不能直接回家,需要在指定的教室里呆一个小时)。
“理所当然”地,我的首饰盒没有找到,出去找盒子的男同学,不是混蛋的同伙,就是不敢惹他们的胆小鬼,找盒子——还得我自己出马!
木工房紧邻“校园路”,窗户对面是雪堆,铲雪车把校园路的雪都堆在这里了,形成了五六十米的一排雪堆,而我的盒子最有可能被埋进了雪堆。
我还是决定试试运气,刨雪堆!
皮手套湿了,我没有停下来;手指冻不能蜷放自如了,我也没有停下来;那群混蛋冲着我呼哨:“再给你十七马克,别刨了,我家有钱,哈哈哈。。。” 我还是没有停下来;可是我看到了白色裙子的一角停留了一下,又走了——那是只有来自印度的瑞塔才会穿的裙子。
我伏在雪堆上哭了,今天十三号,真的是个很倒霉的日子。
明天就是十四号,我给瑞塔的朋友节礼物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