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这玩意信不过,它会根据自己的喜好增减内容。
小时候,家旁边有个湖,哥哥说我曾掉进去。我搜遍大脑,拉开记忆的抽屉一个一个翻,没有找到类似内容。
骗我的,哥哥从小到大就爱骗我,我笃定地想。
“没骗你啦。”哥哥言之凿凿,“你从湖里爬上来后还生气来着,一人低头回了家,我怎么喊你都不理我。小气鬼。”
是吗?真的吗?我迷惑了。
“老大,你别逗弟弟啦。”母亲懂得我的敏感,了解我可能是羞于承认,遂不让哥哥再提。
我读懂了母亲的表情,她看我的眼神写满了怜爱。
那天晚上,我做梦了。梦见我从桥上失足掉下湖。
湖水一层一层向四周延绵铺开,看不到头。我在湖水中央向桥大声呼喊。桥上的同伴或窃窃咬耳,或捂嘴掩笑,饶有细致看我在水中挣扎。
慌乱中,我上下左右舞动四肢,直至耗尽力气,沉入水中。就这样去了吧,至少不用被如此忽视和奚落,我放弃了挣扎。
鼻子嗅到湖水腥呛的味道,耳际传来压迫鼓膜的深深沉寂,眼前飘过鲜艳的颜色。我的眼角被水中异物划开一个口子。
疼痛激起我求生的欲望,我双脚用力一蹬,从梦中醒过来。我浑身大汗坐在床上,心想,原来掉入湖中确有其事。不过被我藏到大脑深处的隐藏文件夹里。睡眠里身体的松弛,隐藏记忆才得以从冲出。
说到底,是我为了防止类似不快对心灵的二次伤害,主动选择了忘记。大脑执行类似指令久而久之后,愈发得心应手呈现出失忆的效果。
出于类似缘由,我选择性忘记了的,还有阿孜古丽。
声明一下,我即将说的阿孜古丽不是阿孜古丽,我已经忘了的不是阿孜古丽,梁夏的朋友不是阿孜古丽,而是努尔娜古丽。我的校友里是有一位阿孜古丽,但和我没有生活交集。在动手写这篇东西时,我努力回忆、回忆,回忆起梁夏的朋友是一位维族姑娘。再回忆,把另外一位维族姑娘的名字套到了努尔娜古丽身上。不过努尔娜古丽的名字也不是真名(我发表这篇东西的第一篇连载后,收到了大学同学的反馈,不少建议我文中不要使用真名,我尊重他们意见),是经过技术处理的名字,但保留了真名里的古丽两个字。
梁夏和努尔娜古丽从小要好。两个人相同年纪,在一个军区大院长大,算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从小学到中学,两个人一直一所学校,形影不离。虽说他和她民族和信仰不同,但双方家庭因为长期生活在一起,朋友圈几乎相同,生活习惯、价值观趋于一致,在孩子交往的问题上自然而然达成了默契:在孩子的幸福面前,民族和信仰不应成为阻碍。他和她给人的感觉也是理所当然会在一起的样子,沿着普通人的生活轨迹,读书、长大、恋爱、结婚、生子。
那一年夏天,初中毕业了,梁夏打算一人开着家里的大吉普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穿越沙漠看似危险,如有足够的物质作为保障,那就马上转变性质成类似观光、旅游的体验活动。梁夏家是军人家庭,对如此小的磨练不以为意。长辈帮着梁夏检查了汽车状况、钱、水、食物、大哥大、保暖物品等必备物品后,放心让梁夏上路了。
梁夏在一个早晨从乌鲁木齐出发,驾驶十余小时于晚上到达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塔里木沙漠公路的起点地,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轮台县。在招待所住下后,梁夏给家人和努尔娜古丽打电话报平安。电话里,梁夏和努尔娜古丽生平第一次有了争执。努尔娜古丽暑假在上舞蹈班,接到电话才知道梁夏出行的事情,她对沙漠穿越之行毫无概念,本能以为是个危险的事情,在担心的同时,产生了对未来(这个未来,主要是指和梁夏一起的未来)失去控制的隐忧。
十六岁的努尔娜古丽已经是个成熟的小大人,向往物质丰富、稳定不出错的都市享乐生活,无法理解家境优越的梁夏自找苦吃的行为。她想知道梁夏的动机,一遍一遍地问,你为什么要去?梁夏没有心思回答,他觉察出在这件事情上两人存在着巨大的理解鸿沟,一时掰饬不清,便先语气松软下来。毕竟第二天要进行长距离驾驶,努尔娜古丽也没再纠结,互道晚安后挂了电话。
第二天一早,梁夏开着加满油的大吉普,在轮南镇沙漠公路起点把车停下,把相机放在汽车前盖上,按下十秒自拍键,迎着风站好,背着沙漠公路拍了一张自拍照。
梁夏钱包里的两张照片里便有这张。照片里的他,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富有品味、有教养的青年。眼睛在阳光下眯着,在那细细眯缝中依然有一股友善的亮光从眸子里射出。身材颀长,穿着一件无任何图案的白色短袖T恤。双手叉在腰间,腰以下是一条侧面各有两个口袋的灰色棉质长裤。因为拍照时有风,过耳的中长发微微飘起。整体形象雅致脱俗。
在到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报到的那天晚上,我和梁夏、来自浙江的老袁、黑龙江的老范、辽宁的老宋,搬出凳子在宿舍门口聊天。梁夏给我们看的第一张照片就是上面说的那张。
“路上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了吗?”我问。
“我以为路上会枯燥,没想还真遇到不少新鲜事。”梁夏说,“路上车不多,车速可以到一百二十码。路两边布置了延绵的草方格,草方格外延,是埋入沙里近半米、露出地面一米多高的芦苇沙障。就是这两样简单的小东西,抵挡住了世界第十大、中国第一大沙漠的侵袭。”
“哦。”
“我遇见下雨了,开到一半的时候,瓢泼大雨。要是之前有人和我说沙漠里会下大雨,我一定会说他是神经病。”
“真是没想到。”我们几个同时附和。
“我在路上还遇见了人。”
“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不是方圆几十公里都没有人吗?”
“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然而,在沙漠正中心,我看见了醒目的石油钻塔、十多个石油输送站,还有一栋约四层高的楼房。”
“石油?”
“是的,是石油。我看见了石油公司在沙漠中设立的作业区。在作业区里的沙漠上,立着十四个红色的木板,木板上刻着黄色的字:只有荒凉的沙漠,没有荒凉的人生。对比起路边的胡杨,我觉得这些见识才是最震撼我的。”
“喔喔。只有荒凉的沙漠,没有荒凉的人生。说得太好了!”
“这还不算。我发现沙漠公路每隔大概五公里,就会有个蓝墙红顶的小房子。好奇心驱使我在第二十一个、还是二十二个房子边停了车。房子上写了数字,但我有点记不住了。我敲了敲门,没有人答应。开车开了两三个小时,我有点渴,于是从车上拿了一个西瓜下来,坐在屋子门口吃。吃了半个西瓜,有人过来跟我说话。”
“谁?沙漠里有人住?房子的主人?”
“嗯。房子的主人,一男一女,夫妻,陕西人。房子既是他们的住所,也是他们的工作场所。他们跟我说,他们是油田的工作人员,负责五公里路绿化植物的灌溉。每年四月到十月季节性工作,吃的喝的、生活用品由石油公司统一配送,每周一次。”
“在沙漠里工作有点无聊哦。”
“是的。他们看见我,非常高兴,说好久没见着生人了,拉着我说了好多的话。房子的女主人看见还剩半个的西瓜,眼睛发亮,问可不可以卖给她?”
“你卖了没有?”
“我直接从车上拿了一个西瓜、一个哈密瓜送给他们。他们高兴极了,一个劲地笑。”
“能带给人快乐,我想你也会感到快乐。”
“是的。你说得对。”
不知不觉已聊到了深夜,我心里想着梁夏今晚上不打算说阿孜古丽了,哦,不,是努尔娜古丽,有点失望。老袁他们的生物钟里睡眠时间比较早,扛不住睡意,睡觉去了。梁夏从钱包里拿出第二张照片,努尔娜古丽的照片,递给我。
“我的发小,努尔娜古丽,在北京服装学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