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见过香奈儿,显然,她也记得我。那时候,她是Lucy的女友,我们在上海一个著名的酒吧里见过。算荒唐么,半年之前,Lucy和林涧还是见者生慕的恩爱couple。
我不明了,无巧不成书是建立于事实上的总结,还是说书人、立言者顾弄玄虚的口头禅。那时候,我刚离开叶眉3个月,基本处于灵魂出壳的佯活状态,被抓差到上海参加一个权威机构举办的研讨会。
当天晚宴结束之后,我从拥簇谈笑的熟人、半熟人和陌生人的森林里,悄无声息地逃跑。灯火辉煌的酒店被我丢弃在身后,我一个人在外滩附近漫无目的地游荡,心里翻江倒海地想念着叶眉,又玩命抑制着这种疯狂的想念。一时间,悱恻孤苦无以言表,问自己想要怎样,还能怎样。无数次正反辩论、势均力敌,最终把那11个熟悉的数字输入到了手机屏幕上,就要摁下拨号键的当口,Lucy的电话打了进来。
“小白,Lucy。”“天哪,你是在国家安全部兼职吗?”“怎么啦?不能给你打电话吗?”“不是啊。我今天刚到上海。”“真的?太巧了吧!我打电话就是想跟你说,最近接了一个case很难缠,想麻烦你帮我找点我这里找不到的资料。你在哪里啊?出来坐坐好吗?”“好啊,独在异乡为异客,我这厢正愁肠百结呢。”
到了约定的地点,穿过觥筹交错的喧闹人群,我见到了Lucy,她边上坐着妩媚曼妙的漂亮女孩香奈儿。Lucy微微一笑:“这是香奈儿。和你在一个城市。”“哦,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你好。听说过你了。”
那一晚,我喝得不少,在Lucy一再的盘问下,极其浓缩地讲述了刚刚发生过的变故。她没有说很多话,不过,我捕捉到了她皮肤底下无奈的叹息。这些叹息的作用是再次增加我们的麻木与茫然,再次把沉重的冰块抛进心底绝望的冰窖,一记又一记的耳光。
我在网络上认识叶眉的时候,Lucy和林涧是一对金童玉女般的楷模,她们俩是我除叶眉而外最初结交的同道中人。我们四个人,建立了很深的情义,像是现实当中互为欣赏的两对恩爱小夫妻一般,叶眉每次途经上海的时候,倘有时间,定是要与Lucy小坐一番的。
四个人,距离组成一个类于社会的集体结构之远,好比跬步之与千里、一叶之与森林,但已经可以在小小范围之内营造出融洽亲切的归属感。在这个小环境里,话语流和真感情可以暂时无碍畅通,百无禁忌。
林涧的风流成性、放浪形骸,是在Lucy离去之后才真正落到实处的,这一点恐怕知道的人并不是很多。Lucy是她的第二任女友,也是她完全意义上的真正爱人,第一个女友是大学期间一段青涩折磨的恋情。我结识她们二人的时候,她们已经在一起3年多了,我曾为此何等地艳羡不已,竟暗生超英赶美的贼心。当最终的帷幕落下,大大出乎我的预料,而原因,她们从来讳莫如深,我便不问。不过,此时,坐在Lucy旁边,我心里似乎有了答案。
林涧是那种嘴上越热闹,心里越孤寂的人,表面上油腔滑调、满不在乎,背地里不知道怎样把满嘴的牙咬碎。不到一年的短短时间,她走马观花地更换了数次女友,网上发帖的署名变成了“她比烟花寂寞”,热闹并不真是她的,她的热闹处处流露着落寞。林涧有一句著名的口头禅“要想看透,先要做够”。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八个字曾引得我颇费琢磨。
我想,说到看透,要分三种。
看透投入真心的情爱。消解认真的态度,貌似生猛地做到够,或明或暗地举起“游戏”二字作为旗帜和盾牌。自作聪明地以为,如此便可以把伤害降到最低,如此便可以只取其利、尽抛其弊。
看透不停追逐的游戏规则是个吞噬人心的可怕陷阱。看到所有的爱情都会是爱情、恩情与亲情的混合体,在爱情的培育中,最重要的养分并不是摧枯拉朽的激情,而是实实在在的责任和对自己必不可少的归束。
看透所谓情爱。看破红尘而到达色即是空的境界,绝尘遁世,不为情困。这种高妙的情形,身为凡夫俗子的我无力关照,我非鱼便不知鱼乐或者不乐。
林涧的口头禅,事实上逃避的正是她对于自己不能自拔的游戏态度的完全自省。她想自省而延宕自省,于是找来自我安慰的理由:为了看透,为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先要做够,先要让心失望透顶。
我却相信,看透并不奢侈到需要以做够充当认识基础。一旦先验地看透,必然消解做够的盲目。一粒沙里看世界,日头底下无新事,这些话的睿智在于提醒人无须做够,当紧的是驯服自己野马般的心性。
不妨设想,做够之后满目创痍、鬼影魍魉的时分,该当怎样。这种迟来的看透,势必收获彻骨凄凉,一己血肉之躯能否担当?据说梦醒之后无路可走是人生所苦,梦醒之后躺在泥淖之中打滚厮混,缺乏一根挺拔的脊梁,则是人生的悲哀。
林涧不是没有看透的智慧,而是缺乏看透的勇气。满眼望去阡陌交错而自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是好,索性埋头在做够的麻木忙碌中蒙蔽自己的真心和梦想。
可是Lucy呢,她又为何会与香奈儿联结在一处?不论如何,看着她俩的感觉,都不似她与林涧在一起那般自然融洽,总感觉多了一丝逢场作戏的虚假,特别是当香奈儿娴熟地撒着娇扑倒在Lucy怀里的时候。嗨,李小白,也许你这只是先入为主的主观臆断,我在心里提醒着自己,担心酒后多言。我们三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喝完了三只红酒。坚决推辞掉Lucy坚持要送我回酒店的提议,我上了一辆计程车。到了房间,在酒精燃烧的撺掇下,我到底没忍住,拨通了林涧的电话,她在香港长达两年的派驻还有几个月才会结束。
“小白你在哪里啊?喝多了吧?”“没事儿,到酒店了。”“太遗憾了,这次咱俩的时间完全错过了。”“我刚跟Lucy在一起喝酒来着。”
林涧沉默良久,一连串急切的发问立刻暴露了她的牵挂。“她还好吧?你看她状态怎么样?”
“她挺好的,最近在忙一个很繁复的项目。”“哦。现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应该很优秀吧,一定很爱她吧。”“我不清楚啊。今晚只有我和Lucy。”
电话那头的林涧又一次陷入了沉默,然后是一声叹息。“我真的不知道当初该不该选择来香港派驻。也许,我不那么追求事业上的发达,她也就不会越来越多疑猜忌,我们也就不会变得隔阂丛生。”“林涧,你选择事业是对的,至少你不会输得一无所有。但是,你不能因为你们俩感情的失败,就转而让自己变成情感猎手,该收手了。这游戏有意思吗?”
“小白,你说的我全知道。可我现在做不到。我倒是想劝你放开点,哪怕找个云南白药暂时疗伤,也不要再困在对叶眉的一往情深里了。这并没有什么道德不道德,谁说谈个恋爱就一定要白头偕老了?”“林涧,你想的我全懂,我全分析过,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可我就是做不到啊。”
挂了电话,我一阵眩晕恶心,跌跌撞撞跑到卫生间一通狂吐。早晨醒来,才发现自己合衣躺在沙发上,衣服上到处是红酒的斑迹。努力睁开眼睛,抓起茶几上的手机,有一条凌晨4点钟发来的短信。是叶眉。“小白,你还好吗?半夜从噩梦里醒来,我很慌神。”“我很好,不要牵挂。”迅速打下这一行字,用力摁下发送键,胸中蓦地有团火顶到了嗓子眼,眼眶瞬间湿润,却无泪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