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小孩也会得抑郁症吗?
农村小孩竟然也能得抑郁症?
农村小孩竟然也敢得抑郁症?
他们“哈哈哈哈哈”大笑,抑郁症这种高大上的东西,是专属于城里人的,农村娃怎么能得?
所以,在漫长的暗夜,我的苦,只有我自己知道。
初二的时候,我突然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我特别怕天黑,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来我有种被人慢慢摁入水中呛死的感觉。
我在床上躺着,一会往左一会往右,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然后我就会很烦躁,爬起来看时钟,0点,1点,然后3点。 窗外黑漆漆的,全世界都睡着了,只有我,TM 倒霉的我还醒着。偶然能看到远远有一户人家的灯亮着,我就感到了很大的安慰,啊,有人陪着我。
可是,那盏灯最后也熄灭了。
众人皆睡我独醒,我觉得我被全世界抛弃了,我觉得我坠入了深不可测的海底,一直往下一直往下,永远没有尽头。
然后,鸡叫了,农村福利,一声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
这时一般是凌晨四点,夏天的话,远方的天空已经蒙蒙亮了。
到这时候,我才会睡着,然后六点半就得起来,要上学。
我强睁着眼走出家门,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一般开始一天的煎熬,等着让我恐惧的无边暗夜的再次降临。
谁来救救我!
我告诉我爸,一个强壮粗犷的农村汉子,他”呲溜呲溜“地喝着粥,头也不抬地说,你这就是书念得还不够刻苦,只要累了,怎么会睡不着。
我告诉班主任,一个身高只有1米五,但是声音尖锐高亢的中年妇女,第二天她就当着全班的面说那个谁来跟我说他失眠了,哈哈哈 。
那时候我的成绩是那所乡村中学的年级第一,但是我一点都不快乐。
即使每天就睡2个多小时,上课我还是强打起精神听课,困了就狠狠掐一下自己的大腿,掐得两条大腿全是瘀痕。
睡不着算什么,我跟自己说,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就是死,你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这些话肯定不是我的原创,我记不清是哪里看来的了,因为讲这种话的文章啊电视啊真是太多了。
那时候的我还不明白,人生最重要的并不是所谓生命不息,奋斗不止,而是做好自己。宁死不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为牛头不为鸡尾,以及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凭什么呀?人生那么美好,为什么要劝我们过得跟苦行僧和殉道者一样?
当我不断鞭策自己要不畏千难万险,逆流而上的时候, 我把自己绷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最后”砰“一声,弦断了。
一只魔鬼出现了,像八爪鱼一样紧紧地缠绕住了我。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抑郁症,而那时候,我知道自己被烦躁、挫败还有无助一口吞噬。
开始时候我只是对坐在我边上的一个人不停抖脚感到厌烦,他是个吊儿郎当的学渣,每节课不做别的就在那抖腿,幅度特别夸张,就像大腿根上安了个小马达,得得得得,一刻都不停。我很奇怪自己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注意到他这条腿,但是一旦注意到了,就怎么也没法视而不见了。我想专心致志的听讲、看书、做题,可是他就在那抖,抖得我心神不宁,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
我恼火,我烦躁,我恶狠狠地跟自己说怎么回事,要集中注意力,要高度集中,要心无旁骛,要听不到看不到外界的任何干扰。
可是,无论我多想看不到那条腿,他都在那,得得得地抖。我越想集中注意力,就越是会想那条腿。
很快,我听不清老师在讲什么了。
那时候已经是初三下学期,距离中考四个月。
那时候突然又睡得着了,但是白天又成了煎熬,每次要上课了,我就想起那条腿。而且,我没法跟人诉说,抖腿是人家的自由啊,我怎么去跟老师讲说因为那人在抖腿我听不好课看不进书。
自然,我的成绩开始往下掉,从年级第一到年级不知道第几,我不敢去看。然后班主任出手了,考不考得了年级第一可不只是我个人的事,还关系着她的面子和奖金。
她开始训斥我,挖苦我,当着全班的面,从旁敲侧击,冷嘲热讽到火力全开,正面攻击,什么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退步,什么有些同学,成绩稍微好点就自以为多了不起,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现在一到关键时刻,不行了吧,什么我一直在观察,老早就知道,有些人啊,辉煌只是一时的,现在不行了,以后走上社会也不行。
如果我能回到从前,我一定会站起来跟她对视,看得她自己心虚,可是当时的我没有,我低垂着头,愤怒、沮丧、无助,仿佛我做错了事。
工作以后,有一次我跟老婆孩子,还有我妈在路上偶遇了她,她说,呦,没想到现在这么成功啊。
声音还是那么熟悉,尖刻、高亢,让我极度不适到抽搐了一下,于是跟她点了个头,匆匆走开。
其实此处她应该获得一个巴掌,但是我不打女人。我也不打老师,不过这条她不符合,她不配当我的老师。
我的病越来越严重,不过我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病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没人能告诉我,我也没地方求助。
后来调整座位,抖腿的同学不再坐我边上了,我松了口气,大概十分钟吧。
十分钟后我发现我还是听不进老师在讲什么,我还是在注意新邻居的那条腿。。。。。。
但是我还是不放过自己,我在日记本上写了一个又一个的作息时间表和学习计划,每一天都被我安排得满满当当,十分钟都舍不得空出来,我打算把语文政治英语背三遍,把数学化学物理题做五遍,可是,最后我什么都没做,我做不下去,我的脑子出问题了,不听我的指令。
我快崩溃了,我想在无人处放声大哭,可是我甚至找不到这样的地方。
再往后,我不仅在意别人有没有抖腿,我还在意同桌是不是在抠他的鼻孔,在意窗帘是不是飘来飘去,在意老师怎么穿那么紧的裤子。我希望自己能躲进一个盒子里面,里头除了我,什么东西都没有。
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跟自己不听话的大脑对抗,我命令他,激励他,恐吓他,到最后想着想着,嘴巴里生出许多口水来,咽都来不及。我觉得我的脑子肯定发生了什么器质性的病变,这个词是我从报纸上看来的,一篇关于精神病的文章,我有看报纸的习惯,并且开始留意精神病方面的文章。那篇文章里还说,精神病人的脑电波是混乱的,我觉得说得很对,如果把我拉去测一下,我的脑电波肯定已经乱成一锅粥。
所以,我是个精神病。有一天,我突然跟自己这样说,似乎是承认了一个一直在逃避的问题,心里竟然舒服多了。
但是这个舒服只持续了十分钟,十分钟后,所有的纠结,所有的欲罢不能,所有的歇斯底里全部潮水一样去了又来,将我淹没。
又有一天,我头疼得要炸开,就把头往墙上撞了一下,竟然觉得脑子里一下空旷多了,也很舒服,于是那个下午我隔一会就拿脑袋撞墙。第二天,头上肿了好几个包,钻心一般疼。
有人说,得了抑郁症的人和健康人的区别是,健康人的心里是一湖清澈的水,里面有鱼儿在水草间嬉戏,有蓝天白云倒映,而得了抑郁症的人心里是一池沥青,死气沉沉,没有半点生命的迹象。
那时候我的心里真的就是一池沥青,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阴沉沉的,愁云惨淡。
就那么撑到了中考。考场上,我看着别人专心致志,奋笔疾书,心里无比羡慕,为什么他们就不会像我这样胡思乱想呢?
我是硬逼着自己坚持考完了三天的试,中间几度想扔下笔走出去。
中考是我初中三年里考得最差的一次,可是我还是考上了县城一中,我们那所小镇中学所有人都以考上他为目标。那是一所最标准的县城第一中学,曾经清华北大辈出,如今却在各路超级中学的夹击下风光不再。
高一,我过得浑浑噩噩,几乎也是一点书都没读,每天晚上跟舍友狂侃到半夜两点,第二天上课就点着头打瞌睡。我开始放过自己了,也许我注定不能再成为学霸了,爹妈呢压根也没有期待我能在他们看来高手如云的县一中表现出色,那么学不进去就学不进去。学习计划我还是会写,写得雄心勃勃,写完也就扔一边了。这一年我开始接触网络,在网吧花五分钟学会上网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搜索强迫症,我一直怀疑自己得的是强迫症。网上果然有很多的信息,也介绍了很多克服的方法,然而,对我都没用。
高二,高一没念好,只能读文科,好在我本来就是更喜欢文史政。高一自我放逐了一年后,我发现自己似乎好多了,至少不再一行字看半天都不知道什么意思,而学文科主要是要背书,背书的时候脑子里倒不会一直胡思乱想。所以,我的成绩竟然缓慢上升,到了班级前十左右。这一年,我也没再想过要战胜我的不听话的大脑,我依然介意别人抖腿,我依然痛苦,但是我再不跟自己说一定要怎样,一定要怎样的话了。
然后,高三。我明白,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开学的第一个月,所有同学都处在斗志最高昂的时候,个个争分夺秒,比后来高考前一个月努力多了,而我每天下课后并不急着念书,而是去散步,沿着一条小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郊外,走到山边,走到天都黑透了才回头。一边走,我一边想,一边跟自己对话。我知道,我得病肯定是因为自己不懂得疏导压力,我跟自己说,不要再急躁了,你的心就像一湖水,他被搅浑了,让他恢复清澈的办法不是继续去搅拌他,而是静静地等待,他自己就会变清澈。所以,做好你自己,做好该做的事,然后静静等待就可以了。我还跟自己说,人生其实就像在山路上开车,有上坡有下坡,下坡时候快,上坡时候慢,有时候得加速,有时候又得减速,不能要求自己永远那么快,更不能一边踩刹车,一边踩油门。
那些日子里散的步有点像在排毒,走着走着,一步一步把我体内郁积的狂躁,绝望和自我嫌弃排了出去,两个月后,我的心真的就那样平静了下来,成绩也一下就冲了上了上去,第一次月考就是全班第一。
当然,病并没有好,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我还是会突然地就很在意某件事,这时候我就告诉自己继续做你的事,不要管他,他自己会过去的,有时候真的过去了,有时候过不去,我就随他去了,听不进课就听不进课,看不进书就看不进书,没那么严重。
高三一年就那么小心翼翼地过去了,然后高考,然后落榜。
高三一年我只有一次考试不是全班第一,就是高考,考了全班20几,比高二时候还差,简直莫名其妙。
我犹豫要不要复读,不复读不甘心,复读的话,我害怕自己再次被压力折断。我知道那个病还一直在我身上,蹲伏着,随时准备跳出来将我撕碎。思考再三还是去复读了,但是每一天都过得更加小心翼翼,经常停下来想一想最近压力有没有太大了,要不要松口气。
复读的一年竟然也就那样顺利的过去了,总算考了个还算满意的学校。更重要的是,那一年下来,我终于找到了跟心里那个魔鬼相处的方法:时刻提防着它,不去触碰它,不要想着消灭它,带着它奔跑,与它和平共处。
那以后直到现在,十余年,我知道它一直还蹲伏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里,两眼放着幽魅的光。我看着他,他也一直看着我,我们都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