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宝木笑
1.
表姐挺漂亮,标准的东北妞,够辣。大学毕业就北漂了,折腾来折腾去,还是没什么起色,按理说世面也见过了,差不多该回家安顿下来了吧,没想到竟找了一个一起北漂的同事,想结婚。我大舅和大舅妈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放到家乡那个东北小城,多少人得排着队介绍对象啊,本来说好了混不出个名堂就老老实实回家,这可好,最后成了混不出个名堂就结婚,反了你啦?
大舅是个标准东北老爷们儿,东北男人的优点他全部都有,但东北爷们儿的缺点也一样不少,脾气暴,粘火儿就着,大男子主义,霸道的邪乎。一听这话,也没提前打电话,立马买车票就蹿到北京了,大舅妈赶紧给闺女打电话,说不好了,死老头子揣着把刀子就蹽了,连包儿都没拿。表姐更绝,一声冷笑,直接把租的房子门儿一锁,该上班儿上班儿,该约会约会。
大舅这只东北虎毕竟上了岁数,如今的江湖再也不是年轻时候大串联那个模样儿了,在自家的小城里上车还挺顺利,都一起长大的老弟兄,可到了北京站,大夏天的,怀揣个把儿挺长的管制刀具,直接就被警察扣下了,几句话没说完,就和警察干上了,得,袭警,直接拘留。
表姐又好气又好笑,全中国就你能耐?自个儿在号子里蹲着去吧您嘞。倒是表姐夫是个老老实实的厚道人,劝着表姐一起去“捞人”,好说歹说,找同学,托关系,交钱,才见到从东北入关的“老虎”。大舅骂骂咧咧地出来,胡子拉碴,见到一个个子和表姐差不多的小白脸儿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二话不说,正面一脚就蹬到表姐夫裤裆里了,表姐夫是个非常靠谱的四川男人,马上捂着下边儿直接在地上很不靠谱地打起滚儿来,嘴里叽里呱啦的四川话,像是在给自己念咒。大舅一看这架势,更火儿了,心里这个气啊,小王八羔子,软蛋玩意儿,祸害我姑娘的本事哪儿去啦?蹬你一脚就满地打滚儿啦?能提枪上床,不能提枪上阵的货啊你!大舅一边想着,一边就要上去再补两脚。
表姐从后面一下跳过来,差点儿没一下把大舅推倒,父女两个连话都没说就扭打起来,旁边的民警直接愣了,真是怪事儿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这一家子人怎么都流窜犯的架势啊?直接过去给大舅上了铐子,表姐直接就和民警说她要报警,表姐夫挣扎着爬起来,哆哆嗦嗦地小心劝着表姐,好说歹说才把表姐拦住,好说歹说才把警察叔叔劝走。
就这样,大舅和表姐夫见了第一面,不欢而散,大舅撂下话,北京不是你们俩小家雀儿能呆住的地方,想结婚可以,我们也不要什么彩礼,先买套房子再说,谁家养了二十七八年的闺女都不容易,想白捡?没门儿!然后气呼呼地就买票走了。后来听表姐夫说,当时差点儿就被吓尿了,一是这老丈人太生猛了,生的五大三粗,小平头,胡子拉碴,左看右看都像劳改犯,二是这条件太刺激了,在北京买房?当时他们的条件真的是差十万八千里。表姐夫还小声儿说,老丈人绝对练过,那一脚稳准狠,直接踹蛋上了,后来上医院还拍了片子,肿了将近一个月,差点儿就不用结婚了。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2.
后来,表姐还是和表姐夫结婚了,也没买房,就在蜗居的出租屋里,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种事儿就算你是无敌鸳鸯腿也没辙。中间经过了多少波折,只有表姐夫自己冷暖自知,不过表姐夫却对大舅一直赞不绝口,是那种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表姐夫说,他那个老丈人是个真正的男人,比起那些表面和和气气,背地里勾心斗角的小市民强多了,自从知道他们铁了心在一起,老丈人就不再提以前的事儿了,不但没收彩礼,还把手里攒的十几万一股脑儿都给他们了,一有时间就和他一起商量未来在北京发展的事儿,就像是和自己儿子那样说话。每到这个时候,表姐夫总是会一声长叹:东北的男人够爷们儿,东北的老丈人更爷们儿啊……
大舅像所有那个年代的东北爷们儿一样,晚景凄凉,经济情况很不好,当年的共和国长子,现在基本上都处在破产的边缘,很多上万人的大厂说完就完了,大舅拿着一千多块钱的退休金,整天跳着脚地骂××。所以当大舅把那十几万一股脑儿塞给表姐夫的时候,表姐一个没忍住就哭了起来,大舅一巴掌拍到表姐夫脑袋上,骂道:小王八羔子,你媳妇儿哭了,你看我干啥玩意儿?还不去哄哄?真特么愁人……
大舅年轻时候好抽烟,爱喝酒,但从表姐上大学开始就把烟戒了,说那玩意儿就是一股烟儿,光是过嘴瘾,肚子里啥都落不着,于是就只是喝酒。大舅年轻时候酒量就大,老了酒瘾更大,每天三顿酒,半斤多,饭可以不吃,但酒不能不喝,表姐夫每次都被大舅整到桌子底下,第二天中午才能醒。后来去了北京,大舅舍不得买瓶装的,就买散酒,最喜欢的是10斤透明塑料桶装的北京二锅头,50度,抗喝,过瘾,大舅说天子脚下也就这个看着还稍微顺眼一点儿。
说起大舅去北京,真心不容易,大舅是那种很恋家的人,总是把落叶归根挂在嘴边儿,有时候带着大舅妈去北京,肯定呆不了四五天就会吵吵着要回家,说在外边时间长了浑身不自在。其实,就表姐那不到30平米的筒子楼,中间隔断成两个单间,楼道里公用一个卫生间,做饭都没个地方,别说是大舅,让谁住都会不自在。但后来表姐怀孕了,头三个月不太稳定,大舅二话没说带着大舅妈就在筒子楼里住下了,大舅妈照顾女儿,大舅找了个看自行车的临时工,一家五口就这样挤在了那个蜗居的小屋。
只要有酒,大舅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每天早上喝上二两,早早出门上班儿,中午在外边一边喝着一边和四周的大妈聊着天儿,晚上回来一家人坐在一起,表姐夫大谈未来设想,大舅毫不留情地调侃表姐夫,大舅妈苦笑着劝大舅,屋子虽然挤了点儿,但其乐融融。表姐夫后来说,那段时间,老丈人满嘴酒气地数落我,现在想想真是温馨啊……
自从表姐怀孕,大舅就变得更加仔细起来,平时除了买最便宜的散酒之外,基本上就是零消费了,连手机几乎都不用,身上的老羽绒服还是从东北带来的,十几年得有了,除了看自行车,大舅还想着法儿同时打点儿零工赚钱。但是给表姐和表姐夫还有大舅妈买东西,从来都是最好的,用大舅的话说,别看你们成家了,但老子才是一家之主,给你们挣钱花钱老子愿意。
天渐渐凉了,表姐也在大舅、大舅妈、表姐夫的悉心照顾下安然度过了怀孕前三个月的不稳定期,大舅变得更忙了,往往在外边一忙就是一整天,那件十几年的破羽绒服和那个10斤装的散酒桶让表姐和表姐夫心里总是难受。一天,表姐和表姐夫下班回来,看到大舅妈拿着一件狼爪保暖冲锋衣掉眼泪。大舅一辈子不懂时尚,但和大舅妈晚上遛弯儿的时候偶尔路过狼爪专卖店,一眼就喜欢上了,说这个衣裳好啊,暖和、抗风、防雨、结实,咱老两口也算半个北京人儿啦,一人整一套也抖一抖。再一看价钱,×!一件就小两千块钱!你这不是明着抢钱么你?于是每天晚上遛弯儿老两口都会在专卖店的橱窗前站一会儿,大舅总是先夸奖衣裳一番,然后就骂骂咧咧地拉着大舅妈走掉,老两口就这样在专卖店前徘徊了小半年,背后高楼林立,豪车如织,满城繁华……没想到,大舅虽然嘴上骂个不停,却偷偷攒了小半年的钱,终于在天气真正冷起来之前给老伴儿置办上了这么一件“高大上”的行头,大舅妈摸索着衣裳,默默流泪……表姐说,那天晚上,一向优柔寡断、十分抠门儿的表姐夫攥着她的手就出了门,一口气给大舅买了一件狼爪还有两瓶儿茅台,一路上除了刷卡交钱,再没说过一句话……
接下来的日子,大舅的嘴就没停过,非逼着小两口退掉,看表姐夫这回真的有点儿急了,就开始一边数落着俩小孩儿败家,一边穿着狼爪把玩着两瓶儿茅台。特别是看茅台的时候啊,眼神那叫一个销魂呐,都能滴下水儿来,大舅妈笑着说当年表姐出生时都没这个德行。从此,大舅每天晚上增加了固定项目,人家都是下班儿回家换便装,大舅是下班儿回家换狼爪,整天在家里穿个冲锋衣,然后就是眼睛盯着那两瓶茅台滋遛滋遛地喝散白,那两瓶茅台平时藏在箱子里,只有晚饭的时候才被“请”出来,摆在显要位置,仿佛大舅供奉的仙人,全家哭笑不得。
半个月过去了,茅台还是“完璧之身”,最后表姐夫实在看不过去了,偷着给打开一瓶儿,想逼着大舅尝鲜。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喽,大舅一把抢过茅台,赶紧拧上盖儿,嘴里骂骂咧咧败家玩意儿,抱在怀里让全家乐的直不起腰来。从此之后,大舅在家没事儿就把那瓶儿茅台打开盖儿,然后鼻子凑到瓶口儿,使出全身力气深深一吸,同时盖上瓶盖,憋气几秒钟,然后再缓缓呼出这口气儿,嘴里还伴随着咀嚼的动作,然后吧唧吧唧嘴赞叹着:嗯,好酒,好酒就是不一样啊……
不管全家怎么劝,反正大舅就是一口没喝,每到受到全家围攻,大舅就会说,你们懂什么?这好酒必须得等到场合上才行,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全家随后目光落到表姐六个月大的肚子上,满脸的憧憬和幸福……
3.
2014年12月20日,星期六,国际人类团结日和澳门回归纪念日,北京天气晴,零下7度,表姐怀孕快八个月。这天表姐夫照常上班,早早就挤地铁去了。大舅早早起来,穿个秋衣就要去公共厕所,大舅妈说,死老头子你穿上点儿,这都冬天了,浪什么浪。大舅照旧不屑一顾,嘴里骂骂咧咧,你个老娘们儿就是麻烦,一出一进的事儿,用不用裹着被子去?昨天晚上又和小王八羔子撺掇着我喝茅台,你老头儿是谁啊?咱可是当年厂里远近闻名的劳模,你资道不?没点儿抑制力能行?整天和女婿俩人一起叨叨叨,搞得老子这几天都头发晕……
大舅穿着印着“劳动模范”的破秋衣,一边念叨着,一边出门去公共厕所,门都没关紧,大舅妈还能听到楼道传来大舅粗糙的声音:现在这人呐,就是惯哒,上个茅房还嫌冷,你咋不上天呐……
表姐说,那天她在隔壁的小单间里,听着老两口斗嘴,心里莫名就一阵发紧,突然觉得这些年自己太任性了,从来没让老两口省过心,特别是老爸,从青春期斗到现在啊,马上就把自己斗成孩儿他妈了,而老爸也在斗来斗去中就这么老了。哎……再过些日子小孩儿出生,老爸老妈会更辛苦,想想自己这些年所谓的“打拼”,没啥结果不说,连带老爸老妈正经出去玩玩都没有,特别是老爸,每天强忍着不喝茅台,一多半原因是因为在等外孙,另一小半原因还是舍不得啊……不知怎么的,表姐脑海里就浮现出《时间都去哪儿了》的旋律,不知怎么的,一向刚强的表姐在那个冬日的早上泪流满面……
时间都去哪儿了,
还没好好感受年轻就老了,
生儿养女一辈子,
满脑子都是孩子哭了笑了。
那天早上,大舅再也没能回到这个虽然拥挤但却温暖的小屋……大舅在公共卫生间突发脑出血,被邻居们七手八脚和表姐、大舅妈一起送到医院,大夫说出血量太大了,开颅也会死在手术台上,希望太渺茫,表姐仍然哭着求大夫做手术,大舅还是死在了手术台上。表姐夫那么一个外柔内刚的四川汉子,表姐认识他以来就没见他哭过,那天,表姐夫站在手术室门口,看着摇了摇头的大夫,嚎啕大哭……
大舅被运回了东北故乡,下葬在老家的村庄。那天出奇的冷,周围光秃秃的小树被西北风嗖得瑟瑟发抖,天也不好,看不见太阳,云层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今冬的第一场雪一直憋着没下……
表姐挺着大肚子和表姐夫搀扶着嘴里一直念念有词的大舅妈,全家力排众议没有让大舅穿着寿衣入殓,而是换上了那件一直没穿出门的狼爪,两瓶茅台,一瓶没打开的让大舅抱着,一瓶儿打开的被表姐缓缓洒在坟前……
表姐不能不顾及到孩子,所以就自己尽量忍着,尽量别太哭,但是眼泪就像自己长了脚,怎么样也止不住,一直流啊流……
爸,最后你也没喝上一口茅台,这瓶儿你上路喝,另一瓶儿你带着去那边儿喝,口别太大,别呛着,也别太小,还得赶路……
爸,以后我们每年都请你喝茅台……
爸,我想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