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寿司

街头的那家寿司店,从开张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个年头。

只是隐约记得,寿司店的老板是个年轻的日本小伙,我不曾细细打听过他的本名,街头附近的人都称他为阿木师。

大学毕业后,我就离开了故乡,前往澳洲留学。

完成学业后,我留在了澳洲一所大学任教。十年间,除了父亲去新西兰出差,有意在悉尼停留过三天。

我从来不曾回过家乡,也不曾当面问候过母亲和妹妹。

人在年轻的时候,并不想太过安逸的在某个固定地方生活太久。那时的自己像一只挥动着翅膀,恨不得整天都不停飞翔的大雁。

不想停留,只想漂泊,即使前方是一个充满未知的世界。

澳洲的物价很高,由于当初我只是以助理研究员的身份留在的大学。有限的薪资,加上悉尼高水平物价和房价,直到现在,我还住在大学的教师公寓里。

直到两月前,父亲一个朋友的儿子给我发来邮件,说是家乡的一所大学正在招聘具有海外留学经历的教师。

异域他乡漂泊那么久,是时候飞回故乡,好好陪陪家人,好好计划一下自己未来的人生。

在父亲的帮助下,我与那个年龄相仿的男孩约好时间,准备见面。

故乡的冬天,总是阴雨绵绵。不大的雨,加上不时吹来的凛冽寒风,让刚回国的我,还是感到极度不适应。

见面的那晚,仍然是一片潇潇冬雨。

由于天气寒冷,又临近春节,街道中的很多店铺早已提前打烊。许是街道两侧的路灯并不足够明亮,街道尽头映衬出的那抹红光,变得格外显眼。

那个男孩叫程铭,看起来比我小几岁。一看到我,他就非常热情的向我发起了问候。

问候刚结束,他就十分爽朗地问我今晚想吃什么,他来请客。

刚回国的我对故乡的人与物,一无所知。他似乎看透了我,指着街头那片夜雨中霓虹,向我推荐起那家寿司。

没有过多的停留,我俩踏入了那家寿司店。

比起屋外的寒冷,刚入寿司店就能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暖意。

不知是否因为今天我们来得不巧,这个时间段,除了几对年轻的情侣,寿司店里那些分割成整整齐齐的日式桌椅,竟然空荡荡的座无一人。

每只桌子的上方,都悬挂着一顶方形的,外壳却被精致地镂刻成各种花纹的吊灯,光线从镂空的灯壳里向外投射出来,显得柔和而温馨。

程铭点了五种不同的寿司,又加上了一壶烫过的热酒。

店铺两侧的音响里飘荡出悠扬的古典日式音乐,携裹着矮小的白瓷酒壶里涌出的热酒气息,又加上眼前摆放的五种颜色与材料都不尽相同的寿司。

我确定自己滴酒未沾,但似乎发烫的脸颊与背后缓缓向外沁出的汗水,竟让我有种难以抵抗的朦胧醉意。

我与程铭交谈着,时光似乎就在这样舒缓的氛围里迅速地流淌。

那些零星的情侣,也陆续离开了座位。整家寿司店里,只剩下我和程铭两人。

等我回过神来,一个穿着黑色日式料理服装,带着白色寿司帽的年轻男孩朝我们走来。

我原以为,他是来催促我们快些用餐,快些离开的。结果没想到,他一来就面带微笑地坐到了程铭的身边,右手爽快地搭在了程铭的肩上。

接下来他与程铭充满热情的用日语交流起来,程铭是日语系的老师,两人用日语交流自然毫无障碍。

不久,那个年轻男孩察觉到我满脸的疑惑,立刻站了起来,随后微微弯腰向我鞠了一躬。直起身子后,又伸出右手,和我握起手来。

“我是这间寿司店的老板阿木师,是程老师的朋友,今天初次见面,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他用那并不算快,但却让人能够明白感受出用心的普通话向我问起了好。

程铭见我俩都十分客气,为活跃气氛突然说道。

“以后大家都是朋友了,用不着那么客气。”

“大家以后是朋友,但阿木师待客之道,决不能少。”

说完,阿木师又起身,再次向我们微微鞠躬。

“阿木师,怎么今天没看到宇婕过来找你——”程铭的这句话,让阿木师的脸上露出了代表羞涩的红晕。

夜晚的寿司店,只有围坐在一张桌前的三个男人的身影。在交谈中,阿木师向我诉说了有关他的充满传奇,却是水到渠成的爱情故事。

去年,阿木师和妻子宇婕刚刚举行婚礼,而这条路,他们整整走了十年。

十年前,阿木师刚刚成年。但是那时的他已经离开远在北海道的家,孤身一人在东京学习寿司技巧快八个年头了。

从十岁时,阿木师就被父母送到东京。跟着东京一家著名寿司店的老板做学徒,前三年里,他一直学习如何煮饭,从米的选择、米在水中浸泡的时间、煮饭时锅中水的比重,到煮饭的火候与时间。

直到第五年,师傅才告诉他怎么样去卷寿司。到第七年,他才开始学习如何去切寿司。

和宇婕认识的时候,那时他才刚刚能够独立完成制作寿司的整个环节。

那是个樱花盛开的四月,距离阿木师做学徒的寿司店不远处的樱花开得正漫,不时拂过的清风将粉色的细碎花瓣吹到寿司店透明的门窗上。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宇婕走入店内,面带微笑的点了一份店内的招牌寿司。

那是他第一次出师后完成的作品。

阿木师永远不会忘记自己那时紧张的心情,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坐在餐位上的宇婕,看着她拿起筷子,夹起盘里的寿司。

那一刻,空气似乎凝滞,直到宇婕缓缓地将寿司送入嘴里。

嘴角露出的那抹微笑,让阿木师觉得,那是他看过的最美的脸庞,最美的女孩。

从那后,他和宇婕成为了朋友。

这样的关系,不知道究竟持续了多久。直到有一天,宇婕告诉阿木师,她要离开东京,回到中国,回到她的父母、亲人还有故乡的怀抱里。

宇婕临行前的一夜,阿木师夜不能寐。躺在榻榻米上,翻来覆去,他的眼前,始终都是那个樱花到处纷飞的四月,都是宇婕嘴角轻轻扬起的画面。

可能彼此心中都明白些什么。

原本两人说好,阿木师不去机场送宇婕。

第二天清晨,等到宇婕抵达机场后,远远就看到机场外站着一个背着书包,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男孩身影。

男孩很冷,但却依然表现的很坚定。

他用日语告诉宇婕,他喜欢宇婕,要和她一起去中国,要和她永远在一起。

眼前的景象让宇婕早已泪水盈眶,她与阿木师紧紧拥抱。偌大的机场外,来往的人似乎都不存在,有的只是一个日本男孩对一个中国女孩的信心和决心。

飞机刚落地的那刻,宣告所有的浪漫与诗意也必须面对现实生活的考验。

刚到中国的半年里,阿木师尝试寻找过各种工作。

没有学历、不懂汉语的他,一次又一次的遭遇着失败。

与此同时,宇婕在一家日企顺利找到了高薪的工作。

那段时间,刚刚走向工作岗位的宇婕每天工作都非常繁忙,几乎腾不出一星半点的时间出来做别的事情。

宇婕的父母见到女儿已经工作,也不断催促宇婕寻找男友,恋爱、结婚、生子。

宇婕的压力很大,当他每次找阿木师倾诉时,阿木师总是轻轻拍拍她的额头,一脸轻松地对她说——“没关系,还有我”!

其实他不知道,阿木师此时承受的压力,比她还要重上千倍万倍。

后来,阿木师努力一边努力学习着汉语,一边计划着开办寿司店的事。

宇婕的父母很不看好女儿这段跨国感情,多次向阿木师询问,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给宇婕一个名分,给宇婕一个完整的家。

每一次面对宇婕父母这样的质问,阿木师都是沉默不言,他所回复的只有那张真诚而充满温暖的笑脸。

宇婕也总是帮着阿木师说话,让父母多给阿木师一点时间。

有一次,宇婕问阿木师,到底什么时候会娶她。

阿木师依旧没有应答,有的还是那温暖的笑。

就这样,宇婕不知问了多少次,

就这样,阿木师也不知笑了多少次。

十年的时光,在她的询问,他的微笑下,一去不返。

去年是两人认识的第十年,一如既往,那天寿司店提前打烊。

十年来,几乎每到这天,阿木师都会提前在寿司店的门口挂上打烊的门牌,然后在店内,准备好各种日式料理。等待下班的宇婕归来,给她一份独一无二的“惊喜”。

每一年,桌上的菜都不同;

每一年,阿木师说的话也不相同;

第十年,阿木师所准备的食物,当宇婕看到,觉得似曾相识,却又好像不同。

桌上的寿司,被覆盖上了一层细碎的樱花花瓣。

宇婕的拿起筷子,她能感觉到,嘴里的寿司,和当年第一次进那家寿司店时吃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当她将盘子里最中间的那块寿司送入嘴里,她的舌头与牙齿似乎觉察出了什么?

等她反应过来,才发现,那块寿司里包含着一枚结婚戒指。

“我学做寿司花了十年,我不会觉得腻;和你认识了十年,这十年陪伴在身边的每一刻我都不曾感到腻;但是现在,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我已经觉得腻了。刚才的那盘寿司你觉得怎么样,如果你觉得腻了,那么就让我以后每天都做不同口味的寿司给你吧,如果你觉得不腻,那我们就永远在一起,我不会让你有觉得腻的那天。宇婕,嫁给我,我会给你一个家,一个永远能够让觉得安逸、温暖的家。嫁给我,好吗?”

十年间,或许是已经询问过太多次,宇婕早已习惯了那迟迟不现的答案。

这一刻,她不知道要回答什么?她所做的,还是和眼前这个认识了十年的日本男人,紧紧相拥。

就好像是当年东京机场前的那一幕,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孩,与一个年轻的日本男孩紧紧相拥。

那一晚,不知道我和程铭究竟是何时离开阿木师的寿司屋的。

阿木师学做寿司,花费了整整十年时间,跨越了学徒与师傅间的鸿沟。

阿木师和宇婕恋爱,花费了整整十年时间,跨越了中日两国的距离。

爱一个人的过程,就好像学做寿司,只有耐得住寂寞的时光,未来的某天你会突然发现。

时光不会让人白白付出;时光也不会辜负一个人。

那一刻,你会发现自己不曾拥有的人与物,都已经来到你的身旁,始终在那,静静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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