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牡丹亭》题词
听昆曲《牡丹亭》“游园”一折,此中旖旎,如痴如醉,仿若置身于粉墨装点的奇幻梦境里,无法自拔。我执迷于它的凄美与用心,不是所有的爱情都可以死生缠绵的,不是所有的缱绻都可以超越生死的。它以摧古拉朽般的勇气,挣脱封建礼教的至酷,一再呈现出盎然的新意,让后世观望的时候,无不声泪俱下,肝肠寸断。
最早邂逅《牡丹亭》,不是因为昆曲里绵软迤逦的戏文与声腔,亦不是因为杜丽娘与柳梦梅惊世骇俗的爱情,而是因为,那个清华冠世,温雅如圭的落拓书生——汤显祖。这个纤雅文弱的男子,一生四梦,道尽浮世浮沉,人间离恨,如漫天花雨,翩然于翰墨宣纸间,即便不若怦然心动者,亦教人欣羡不已。
汤显祖,字义仍,生于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公元1550年),江西临川人。他自小生在书香人家,幼年生活安稳丰足,汤家诗礼传家,义仍年少既有文名,“童子诸生中,俊气万人一”。自古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叹义仍虽满腹才学,却无处伸展,唯有将满腔抱负附着于勾栏瓦肆的梨园戏曲之中,做得一纸虚无而廉价的黄粱春梦。他一生仕途坎坷,命运多舛,总不如人意,直至34岁才进士及第,得以跻身仕宦之列,期间心酸苦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明神宗万历初年,宰相张居正专权,他因为不愿意依附权贵而两度落榜。张居正去世后,张四维、申时行相继为相,他们也曾许以高官厚禄拉他入幕,都被义仍一一婉拒了,他性情耿介,光明磊落,不愿趋炎附势、随波逐流,想来这样的人注定不会如三春花事,妖娆无限。
他先在陪都南京任太常寺博士、詹事府主簿之类的闲职。岁月莫不静好,他栖身于金陵城的粉末香屑里,谙自度过了一段“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悠然时光,每日寄情于诗文词曲之中,与人吟风弄月,切磋唱和,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学术思想。
城中无甲子,他在南京数年,一直是诗茶弥漫,琴瑟阑珊。斜阳院落里,我看见的是一个黯雅惆然的清矍男子,青衫委地,面容素淡,踽踽独立于翠竹廊轩下,眉目之间似有一种难以琢磨的忧伤的温柔,这是四百多年前的旷世才子,东方的“莎士比亚”。
公元1591年,汤显祖因为目睹当时官场的腐败与黑暗,痛心疾首,上了一篇《论辅臣科臣疏》,严词弹劾当朝首辅申时行并抨击了万历二十年来的朝政,疏文一出,神宗皇帝大怒,将他贬到雷州半岛的徐闻县当典史,遇赦后调任浙江遂昌知县。
四百多年前的那个寻常的春日,小小的遂昌迎来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客人——汤显祖,那等在季节里的浙西南部山城宛如莲花的绽放,静候着它前世的故人。在这片疏影横斜,草长莺飞的土地上,年逾不惑的落魄书生重又拾起了年少时经世为怀,济度苍生的梦。他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带领全县百姓,兴教办学,劝农耕作,除恶惩霸,勤于桑麻,使得浙中这块僻瘠之地很快丰饶起来。
汤显祖厚德端正,一任五年,清名惠政,弊绝风清。每年早春二三月,总会备花酒、带春鞭,下乡劝课农桑,他走马乡里,春畴渐暖,杏深花处,隐隐的竹篱茅舍深深,有狗吠鸡鸣,酒旗迎风。义仍坐在田畈陌头,与满头插花的村夫野老,把酒话桑麻,相顾语依依。这样的场景后来被他融入了千古绝唱《牡丹亭》之中,成为南安太守杜宝田园牧歌式的官场惬意生活。
“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阴道上行,春云处处生。”
“官也清,吏也清,村民无事到公庭,农歌三两声。”
汤显祖是个难得的好官,他爱民如子,为政宽简,幽深古朴的乡野小县在他的悉心治理之下,很快呈现出积极勃发的姿态,而他本人也成了全县百姓最为敬重的父母官。这个半生蹉跎的男人,行走在险恶的官场上,磕磕绊绊多年,一直都不太得志,足下千仞,如履薄冰,他始终是艰苛的,唯有在遂昌的少许岁月里,他难得的如意。
长桥夜月歌携酒,僻坞春风唱《采茶》。义仍与遂昌是一场清风明月式的花叶相契,需要用千年的光阴来修度魂梦痴缠。我总在想,遂昌若是没有汤义仍的倾心眷顾,纵然有“江南第一矿”的盛名,它还会不会如此深婉迷离,温存得刚烈,谦逊的低落在云海深处,于无声中见永恒。
只可惜,遂昌终究不是世外桃源,身为一县之长,始终有太多的牵绊与无法逃避的责任。长恨此身非我有,长恨人心不如水,即便他明镜高悬,政绩卓著,却依旧做不来世俗标准下“识时务的好官”,不过是生生磨折了岁月罢了。后来,他终因压制豪强,触怒权贵而招致上司的非议和地方势力的反对,于万历二十六年愤而弃官离去。
“我哒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遂昌终究无法抚平汤义仍内心的矛盾与失意,他深感时事不可为,终于心灰意冷,落寞还乡,空剩下满城溶溶梨花月,伴着一支清冷的残笛,幽幽地诉说着过往。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此后他再也没有登上庙堂,余生都只是一介布衣。白首为功名,羁旅天涯半生,想来他是不甘的。
所幸遂昌的百姓没有忘记他,在其离任十年之后,有感于他的德政,为其立生祠,还请画师徐侣云远赴临川为他画像,携归后悬于生祠内,永以为念,他虽没有出将入相,身居高位,却以一种历久弥新的姿态永远的照在了遂昌这片温热的土地上,生生不息!
义仍辞官归里后,伴着几间瓦屋,清贫度日,一个人挑灯疾书、抚琴独酌,怀着一腔幽愤,郁郁终日。然而当失意的文人遇上了江南的淫雨,当蛰伏的心扉迎来了温暖的时春,诗词和韵律便转化成了一场浇灌人心的盛宴,于是滋生了《牡丹亭》这样内蕴深广的佳作。
官宦千金杜丽娘,才貌双全,白日做梦,与陌生男人缱绻,醒来郁闷,终致病死。后有书生柳梦梅看见姑娘的画像,心生爱意,掘墓开棺,杜丽娘死而复生,两人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很难想象,在那样的年月,连“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的诗句都可以被牵强的曲解成“后妃贤达的典范”时代,汤显祖尽然能够写出这样情思绵缈的作品。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曲皂罗袍,温香黏糯,情词极美,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牡丹亭》代表的是士的审美情趣,亦是民的性乎天机,俗雅共赏。两个至情至性的灵魂,为了一个游园而来的梦境,小心地经营着每一个过程,在经历了死亡、幽魂,亦不轻言辜负,终于重获新生,回落人间。这是属于汤显祖的智慧。也许青春,不仅仅是红尘做伴、策马当歌,更是一种富于抵抗、敢作敢为的精神,是丰富的想象和炙热的情怀。
此后的十八年,义仍淡泊明志,潜心创作,在临川一座开满茶花的庭院玉茗堂内写作、排戏。垂暮的男子,在经历了十六年的宦海沉浮之后,回到了江南的故园,但见雨雪霏霏,草木深深,思及往事,悠然动了笔墨之念,写下了刻骨铭心的“玉茗堂四梦”,又名“临川四梦”。那些沉浸其间的日子,男子亦是会潸然泪下的,婉转笔下的人文风骨,写来却如同天籁,丝毫不虚浮,那个叫做杜丽娘的女子,承载了他太多太多难以释怀的情与真。
相传《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娄江女子俞二娘,秀美能文,读其书后深为感动,以至于“忿惋而死”。又有杭州女伶商小玲,以色艺著称,善饰杜丽娘,演到“寻梦”一出戏时感情激动,卒于台上。足可见其文其情深入人心耶。
义仍一支生花妙笔,使得杜丽娘上穷碧落下黄泉,由生入死,死而复生,最终走向了中国传统式的大团圆结局——高中状元、皇上赐婚、夫妻圆满。而天下有情的女子无数,又有几个能如杜丽娘一样花好月圆呢?但愿,世间女子都能在有生之年遇见自己的柳梦梅,义无反顾的爱一场。
写到这里,窗外已是日影衔山,又是草草的一日。我很好奇这个男人笔下的爱情如此温婉深情,那么他自己又会有怎样的故事呢。史料上说义仍一生娶有三妻,原配吴氏,继配傅氏、填房赵氏。关于这三个女子的生平种种早已不可考,然而我深信,清明如义仍,所中意的女子,必定也是秀外慧中,善解人意的好女子吧,碧纱待月,红袖添香,自不必说,她们分别为义仍养育了五个儿子,皆以文才有声士林。
蓦然回首,千山飞渡,汤显祖没能成为有明一代政绩斐然的封疆大吏,却成了世界文学史上伟大的剧作家。有时想想,人生的许多过渡与走向,真是神奇。若是他仕途锦绣,在官场的沉浮起落中,磨成了俗常的男人,他还会写得出至情至性的《牡丹亭》吗?他还会对封建礼教嬉笑怒骂抗衡到底吗?
万历四十四年,汤显祖病逝于临川玉茗堂处所内,享年67岁。与他同一年离世的还有英国的大戏曲家莎士比亚。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说的极是。汤义仍虽然一生落魄,时运不济。却留给后世一笔享之不尽的精神财富——《牡丹亭》。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不看《牡丹亭》,又怎知昆曲之美。梨园岁月,百转千回,时至今日,它仍然以绵绵若存的魅惑与感动,影响着中国人的生活方式。赏一段“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让我们重温戏曲之美,生命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