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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辣辣的太阳,炽热地煎烤着大地,像热恋中久别重逢的情侣,一刻也舍不得分离。稻田里绿油油的禾苗,仿佛经过训练的士兵,昂首挺胸,排列得整整齐齐。
李甫江把裤腿挽在精瘦的大腿上,弓着本来就有点佝偻的腰,挤进茂密的禾苗中,清理混在丛中的败草,看着被自己火眼金睛拔出来的异类,他颇有成就感,仿佛就像揪出了混在我方的内奸一般。
他用早就湿透的毛巾,在脸上快速地抹了几个圈,被汗水浸得睁不开的双眼,一下子清亮起来。毛巾从眼前移开的瞬间,他突然发现,不远处,有几根高高的败草鹤立鸡群,直挺挺地立在禾苗中间,似乎用暧昧的眼光,挑衅着他的底线。
他迫不及待地向前跨了一步,左腰间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他赶紧抓住身边的禾苗,不让自己倒进水田里。豆大的汗水顺着额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往下滑。好一阵之后,疼痛慢慢减弱,他走出田里,一屁股瘫坐在田埂上,仿佛虚脱一般有气无力。
良久,那感觉终于消失,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他不敢再继续进田,拖着重如千斤的双腿回到家里。
妻子潘慧看着他如霜打过茄子般的脸,急忙问他怎么回事,李甫江如实相告刚刚发生的一幕。潘慧听后,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神色有些凝重,颇有见解的她明白,腰痛可不是小事,万幸的是现在没有继续疼痛,家里现在一贫如洗,没有余钱去医院,目前最好的办法,也只能静观其变。
随后的两个月,李甫江又隐隐痛过几次,好在每次都很平和,不像第一回那般来势汹汹,而且都是用力过度后出现的疼痛,掌握规律后,他尽量避免使用蛮力。
每次疼痛来袭,李甫江就不由自主想起一件往事,前些年,他和妻子去赶集,看到一大堆人,围着一个眼瞎的算命先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俩人挤过密密实实的人群,找算命先生看凶吉。算命先生排过他的八字后,信誓旦旦地说,因为他前世犯过错,今生的寿命只有六十六岁。
当时,李甫江觉得算命先生的话是无稽之谈,倒是再婚十多年的妻子,一直不停地安慰,说他年轻时为李家堂婶养老送终,中年又和她照顾瘫痪在床的婆婆一年多,百善孝为先,两件事情,积了不少阴德,就算他前世做错了什么,这辈子也能将功补过,一定会长命富贵得善终。
听了妻子的劝解,再加上他本身不相信前世今生之说,这些年,算命先生的话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可是,最近腰部无缘无故的疼痛,刚巧今年又是六十六岁,算命先生的话言犹在耳,他有些半信半疑。不过,他并没有告诉妻子,身体随后出现过几次异常,家里没有积蓄,说出来也是徒劳,反而让她提心吊胆。只是从此心里有了阴影,吃不香睡不好,人也越来越消瘦。
前两天,他用锄头翻了一会儿地,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席卷了他的身体。当疼痛慢慢退去后,他确信自己身体出了大问题,再隐瞒下去只会加重病情,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妻子。妻子怨他不早说,看他瘦了一圈,还以为是夏天出汗太多,于是赶紧和他去了市里的医院。
经过检查后,才知道是肾里长了石头,这是一种不发作就能与人体相安无事,发作起来却痛得要人命的病。医生建议最好手术,不然身体就如埋下了定时炸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手术的各种费用大概要两千,让他们回家准备好钱再来。
老两口忧喜参半,喜的是并不是不治之症,忧的是这一大笔费用,对于他们来说,确实负担不起。当时正值九十年代中期,大多数工薪阶层的月收入才两三百左右。
月光如水,静静地倾泻而下,池塘的蛙声,洒落一地的惆怅。李甫江夜不能寐,陷入了沉思。他有四个继子继女,他和潘慧结婚的时候,大女儿已经外出参加工作,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避开感情深疏不说,大女儿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厂里经济效益不好,要她拿出一年的工资给继父看病,似乎不太可能,他也开不了口。
小女儿是自己拉扯大的,对他孝顺有加,只是她刚去了南方,工资不高,每个月省吃俭用寄回来的钱,也只够他们改善生活。一个人远在他乡,人生地不熟,心有余而力不足,让她知道只会徒增烦恼。
小儿子大学毕业没几年,工资也不高,两年前结婚的时候,家里什么忙都没帮上,若要拿出三五百倒是没问题,可离两千还有很大的缺口。
想起大儿子念伟,他的心头更是千头万绪。念伟这一年来发展得还不错,在省城一间家具厂做厂长兼技术总监,他的漆艺技术很精湛,每月能赚好几千。可是几个月前,大儿子才拿了两万回来修房,听说当时还向老板借了钱。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前几年,他们老两口和念伟夫妇,为些生活琐事总是摩擦不断。
父子之间不是亲生没有血缘,村里总有些不怀好意的多事之人,想尽办法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长此以往,彼此心里便生了嫌隙。有一次,家里只有他和念伟夫妇,为点小事再次争吵后,他郁郁寡欢闷闷不乐,总觉得有一口气憋在心里,既上不来,也下不去。在好事之人的怂恿下,他弃家去了城里,跟着熟人做起了小生意。后来小儿子学校放假,才到城里把他接回家。虽然后来父子俩关系有所缓和,但每次想起这事就如鲠在喉,成了他迈不过去的坎。
妻子和他商量,打算种完小麦就去省城找念伟想办法,到时候空闲一点,做手术也方便。他心里忐忑不安,觉得这事希望非常渺茫。
李甫江得了怪病,准备去大儿子那拿钱做手术的消息不胫而走,像忽来的春风吹遍了村里的每一个角落。很多人大胆地预言,他们会白跑一趟无功而返,在大儿子那拿不到一分钱,李甫江为潘慧养儿育女辛苦了十几年,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能活活被痛死——谁叫他当初不听劝,一心放在别人的孩子身上。
潘慧却胜券在握,丝毫不理会外面的传言,她相信自己的儿子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知儿莫若母,念伟虽然脾气不好,但是心地善良,就算当时有争执有不快,过后却从不记心里。
念伟当年读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可由于户籍学制等问题,最终与大学失之交臂;后来准备去当兵,她担心儿子的安危多加阻拦,几年后,各方面条件远远不如儿子的同学都考上了军校,前途一片光明,她追悔莫及;再后来跟堂叔去南方做药材生意,因为一笔汇款,邮电局拦截了快一年才到帐,造成堂叔对他心生误会,俩人最终不欢而散。
孩子本应该有个美好的人生,无奈天意弄人,阴差阳错,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前途屡屡受挫,他有些憋屈有些失意,有时候免不了发点脾气,但他心里从没把继父当外人。
前段时间念伟赚到钱,立刻就汇款回来,让两老张罗修房子,从没有问过他们任何一笔钱的去处。当然,他们也精打细算,能省则省,没有乱花一分钱。
秋收完以后,潘慧马不停蹄赶到省城。念伟见到母亲那一刻,脸上满是惊诧的神情,母亲无事不蹬三宝殿,难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于是忙不迭地问:“妈,您怎么来了?我爸还好吗?”
看着儿子关切的眼神,潘慧的心更加地笃定,自己教育出来的孩子,就算他偶有失错,但心底一定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潘慧把丈夫的病情和手术的费用,原原本本告诉了儿子。
念伟没有接母亲的话,他的脑海里,不断地出现暮色下父亲有些佝偻的背影,尤其是前段时间,父亲独自担起了修房造屋的重任,自己因为工作原因,根本无暇顾及,父亲六十好几的年龄了,哪经得起这般折腾。想起那几年,自己因为诸事不顺而心烦意乱,常常莫名其妙与父亲顶撞争执,他的心不由得升起了深深的愧疚。
“妈,爸的身体要紧,赶紧做手术,我这就去准备钱,要不叫宇儿妈一起回去,您们去医院,家里总得有人来照看。”
“不用了,到时候叫你婶婶过来家里看一下就行,你工作本来就忙,宇儿妈一走,你吃饭都成问题。”潘慧如释重负,儿子没有让她失望。
念伟安顿好母亲以后,匆匆忙忙去找同村发小借了一千五,他全部的积蓄不够一千,虽然薪水高,但家里修房用了一大笔钱,妻儿都在身旁,花费也不小。
潘慧带着两千二百块钱回了家,李甫江百感交集,看来,白己还是多虑了,念伟超出了他的认知,孩子心底还是很心疼他这个继父。刹那间,他的心里涌起了失而复得的幸福,身体好像也变得轻松了不少。
这一天,老两口去集市,买了一些住院必须要的生活用品,刚提着东西走出场口,迎面碰到堂侄女的公公,赤脚医生杨治安。当年因为李甫江的热心作媒,才促成了一桩美满的姻缘,杨治安对李甫江一直心存感激,看到他手里的生活用品,急忙问他怎么回事。
在得知李甫江的病情后,杨治安胸有成竹地对他说:“我给你一个方子,现在就去抓三副药,吃了应该能解决问题,实在不行再去手术。”
老两口怀着疑信参半的心情,去药铺抓了药,三天之后,李甫江感觉身体轻松了很多,过了半个月,便恢复到生病前的状态,再用力劳动时,也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
绝处逢生的李甫江喜不自胜,困扰他好长一段时间的疾病,几副中药就彻底治愈,免了手术之苦,还节省了一大笔费用。妻子说,那是因为他心地善良,才能逢凶化吉。
不久后,他收到小女儿的寄来的一千块钱,她在信中说,刚换了工作,以前学的电脑和会计都排上了用场,工资翻了几翻,父母以后再不用那么辛苦劳作。
很快,小儿子也回来了,他听学生说父亲生病,特意休假陪父亲去手术。和小儿子在同一个镇工作的大女儿,得知父亲生病,也托小儿子带回来八百块钱。
李甫江的眼睛总有些湿润,这些年,他原本一直坚持自己的信念,他对儿女们视如己出,孩子们也会待他如生父,但是村里的人众说纷纭,让他原本坚定的心,偶尔间有些摇摆不定。原来,在孩子们的心中,无论是他陪他们长大的艰辛时刻,还是他们陪自己变老的漫长岁月,火辣辣的亲情,一直伴随着彼此,一刻也未曾分离。
春姑娘的脚步,如期而至,门前,李甫江亲手种的花儿,火辣辣地竞相绽放,像极了他在火辣辣的阳光下,洋溢着幸福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