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孤步跋涉

文/樋久間

看到眼前这块牌子的时候，我发现，我迷路了。

因为牌子上是这样写的：

敬告，如果您看到了这块牌子，说明您已经迷路，或者即将迷路了，如果您还记得来时的路，请立即返回！

来时的路？

我回头望了望，背后是一幅由相似的树林、杂乱无章的落叶，以及散乱的岩石组成的图景。

我甚至没有看到我来时留下的脚印。更糟糕的是，我对这幅景象毫无印象，仿佛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打量着一幅无聊的画。

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是来干什么的？

哦，对了，我要给我的妻子采药，一种生长在这山里的草药，我妻子还等着这草药来治病呢。

没办法，就算迷路了，我还是得义无返顾地往前走。

因为我既没有找到草药，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回去，所以不管怎么走，对我来说，应该都是有“作用”的。

对，就算忘了来时的路，但我还记得：

我妻子患了重病，已经卧床不起，如果不找到这种草药，她就会有生命危险。

我非常爱她，非常地爱，我不能没有她。

所以我必须找到草药，至于怎么回去，只能之后再想办法了。

然而，我似乎完全小看了这个任务，小看了在不熟悉的森林里孤步跋涉的困难程度。我彻底失去了方向，不停地在同一个地方兜着圈子。不对，也可能是我一直在朝着某个方向前进，但途经的森林看起来相似而已。我连自己是在兜圈子还是走直线都分不清了。而且更糟糕的是，时间已经不早了，再过一两个小时，太阳应该就要落山了。

顿时，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涌上心头。

摸了摸口袋，我带了食物，一把做工精良的军用小刀，还有生火工具。但是，隐约的恐惧还是像一群蚂蚁一样细密地从脚底爬了上来，让我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头皮发麻。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可能要独自在陌生的野外过夜。

而且无人倾诉。

就在这时，我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块牌子。

上面写着：

如果您看到了这块牌子，说明您已经迷路了，而且和我走了相同的路线，请允许我为我们共同的坏运气感到遗憾。由于有前一块牌子的存在，所以想必您是可以通过寻找那块牌子返回原位的，为避免进一步迷失方向，我建议您立即返回。

而我，我的家人患了一种病，需要这座山中的草药治病，所以我必须往前走。

我会标出我行进的方向，如果我成功返回，会在表示方向的箭头外画上一个圈。

如果您也是来寻找草药，希望能成为您的参考。

竟然有和我处境相似，而且在我之前来过的人！

我感到精神一振，顺着文字看去，的确有一个指示方向的箭头。

但是……箭头外并没有画上圆圈。

这说明，他失败了吗？他走了错误的方向，迷失在森林中，而且没能回来？所以，我应该选择一个和箭头所指示的不同方向吗？不，并不一定。也许他只是返程时走了另一条路，也可能是做标记用的材料耗尽了。

总之，就算这是我在给自己找借口，但我还是想沿着这个人走过的轨迹走下去。也许是因为盲目中得到指引就会盲目地扑上去，也许是因为想知道他最终的命运究竟如何。也许，只是想让自己觉得，在这片可能会将我吞噬的森林中，我并非孤步跋涉。

于是我，向牌子指示的方向迈开脚步。

又走了一阵，太阳开始下山了，而我就在这时，看到了第三块牌子。

上面写道：

朋友，我们又见面了，不，只是你见到了我的留言而已。

你也走过这段路，应该能明白，在这里最可怕的是孤独，但我在写下这些的时候，确实有种不再孤独的感觉。

我现在停下来休息，想对你说说我的故事。

其实，患病的是我的妻子，我和她是在逃亡途中认识的。

想必你也知道，这是这个时代常有的事，但我们是幸运的，我和她都失去了家人，因为相遇，再一次找到了家人。

所以，她对我来说是不可替代、不可失去的，我必须得找到草药。

好了，我要上路了，祝你幸运。

文字结尾，也有一个箭头，也没有画圈。

我不再犹豫，大步朝箭头所指的方向走去。

当我找到第四块牌子的时候，太阳已经几乎完全落山了，四周一片昏暗。也许是太过急切的缘故，我走得满头大汗，此时停下来，便被凉风吹得瑟瑟发抖。由于天色太暗，我不得不考虑先做一支火把，之后再来阅读牌子上的文字。

我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朋友，我想向你倾诉，虽然我们并不相识，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让我能够说出一些心里话。

我是个逃兵，但从战场逃走并不是因为我的懦弱，而是因为我杀死了一个间谍。

我看到他把情报泄露给一个鬼鬼祟祟的人，他发现了我，想杀掉我灭口，我拼命抵抗，本想把他活捉，但却失手杀掉了他。

然后，我被当做杀害同伴的罪人抓了起来，我试图说明情况，但他已经死了，他的物品中也没有能说明他是间谍的证据。

于是我被判处死刑，幸好我的队长相信我的无辜，偷偷将我放走，我才活了下来。

我躲进山里，因为饥饿袭击过无辜的过路人，还因为害怕被捕，在一队士兵身陷险境时见死不救。

有一次我正准备抢劫路人，但却被别的盗贼抢先，他们不仅抢劫，还杀死男人强暴女人，我忍无可忍，杀死了那两个盗贼，救下了一位小姐。

我带她到一个村子定居下来，后来，她就成了我的妻子。

箭头（没有圈）。

到这里，牌子已经写满了，而我竟被这段故事吸引，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下文。这真是种奇妙的体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穿越时空在向我倾诉，指引我的方向。听了他的故事，我被触动了，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确实是个可怜的人，他深爱着他的妻子，我由衷地希望他能找到草药，挽救妻子。

但是，我看着牌子末尾那个没有画圈的箭头，心中却感到一阵沉重。他失败了，没能回来吗？那他的妻子怎么样了？

我只能在心中祝福他们。

我想起我的妻子，我和她……似乎也是在逃亡路上认识的，我们……也有过不和，但现在，我们依然相爱。

是的，我们依然相爱。

趁着入夜未久，我想要加快脚步，找到下一块牌子之后再扎营休息。但是走了许久，我背后已被汗水湿透，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了，仍然没有发现新的牌子。我试图停下来休息，但是四周却传来火焰燃烧的声音，不时还有窸窸窣窣的响声。火光照亮的范围有限，看不清地上有些什么，我想要坐下却迟迟未能行动。

终于，我下定决心，捡了一根树枝，探了探附近一棵树下的草丛，准备坐下时，忽然发现了倒在地上的牌子。我的惊喜不亚于遇到老朋友，甚至忘了坐下，就此读了起来：

我本以为可以和妻子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但事情却没那么简单。

那两个盗贼原本就认识我，被杀前还向我提议合作，言语亲昵，所以妻子尽管和我一起生活，但却对我心有猜疑。

每当村里发生偷窃，或者过路人被抢劫，她都会感到恐惧，对我有所疏远。

直到妻子怀孕，我们的关系终于开始变得融洽。

但有一次，我回家路上下起暴雨，一位独居的寡妇向我求助，我便到她家里帮了她一个小忙。

回到家时，却发现妻子流产，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我连忙抱妻子去看医生，总算挽回了她的生命，但我们的孩子没能保住。

我尽力安慰她，好不容易让她平静下来，但没想到，第二天，传出了那个寡妇的死讯，而在她家里找到的信件，竟然诬陷我长期以来和她私通。

我试图辩解，但村子里却有人目击了我前一天进过她的家门，我这才明白自己被人嫁祸。

而我的妻子悲伤又愤怒，误以为我因为与那位寡妇通奸而使我们失去了孩子，再也不愿和我一起生活。

也许是由于悲伤过度，她患上了现在的病，虽然她不肯原谅我，但我还是爱……

快跑！

箭头（没有圈）。

我本来还在为他的遭遇抱不平，为他的深情感动，却忽然看到了令我莫名其妙的留言，而且字迹异常潦草。

快跑？为什么？

难道他在这里遇到了什么危险？

我并没有立即抬起头，但我忽然感觉到了。一种低沉的细响，隐伏在我周围的不远处。顿时，一股凉意爬上背脊，令我浑身战栗。那是野兽的低吠，我侧目望去，只见黑暗中暗影浮动，隐隐有荧光一样的绿点闪烁，是狼群。

我不敢轻举妄动，如果现在跑的话，一定会被撕成碎片。我缓缓朝前方走去，脱下外套拿在手里。黑影和绿光紧随而来。我们就保持着这样的距离，相互警惕着前进，气氛紧张，局面平稳，虽然没有完全脱险，但我已经不由得有些放松了。

然后，我踩到了一块石头，脚步踉跄，差点摔倒，狼群见状，倏地扑了上来。我虽然惊慌，但并未忘记脑子里的对应方法，一把抓起外套，放在火把上点燃，朝着扑过来的狼群挥去。炫目的火焰一时把它们吓退，但火很快就会烧到我的手上，我当机立断，拖着着火的大衣拔腿就跑。

狼群跟了上来，但不敢靠近。

我忽然看到一条小河，于是将外套拖在地上，一路点燃我经过的草丛。燃烧的草丛阻断了狼群的追击，我将火把和外套扔掉，飞身冲进河里。夜晚冰凉的河水包围了我，我奋力游到对岸，回头望去，只见将熄的火光，已看不到狼群的踪影。

似乎成功脱险了，我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但是瞬间，一阵冷风吹来，全身湿透的我止不住地颤抖。生火工具打湿了，火把扔在了对岸，仍闪烁着微弱火光，但我不敢冒险去取。比如何远离危险更加严重的问题向我袭来，我不能让自己冻死。

我稍一思忖，立即选择了脱光衣服，绕着小圈慢跑。很快，身上的水干了，身体的热量终于能勉强抵御凉风，但是，我不可能这样持续一夜，要想度过今夜，我还是必须生起火来。

这时，我忽然瞥见一点火光，不是在对岸，而是在相反的方向。

野兽是不可能生火的，也许有和我一样的寻药者！

我喜出望外，连忙捡起衣服朝火光闪烁的方向跑去。那是一片小山谷，山谷的草地上，散落着微弱的荧光，那就是我要找的草药。山壁旁一小堆篝火静静燃烧，火上架着一只铁锅，篝火的旁边，有个人靠树坐在地上，那人察觉到了我的闯入，站起来，朝着我叫道：

XXX。

那是我的名字。

……

那个人，是我的妻子。

而且和一头雾水的我不同，妻子似乎对我此时此地会在这里出现毫不意外，完全是一副在这里等着我的模样。

“快过来烤火，先把衣服换上。”

“你生了那么重的病，怎么能一个人跑出来！”

“我的病，早就好了。”她说着，露出温柔的微笑，但我却呆若木鸡。

“什么时候……？”

“五年前。”

“什么？”听到这话，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一个可怕的假设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吃惊地长大了嘴，无法置信地望向妻子。

妻子走上来，握住我的手，温柔地说道：“你冷静地听我说，你……失忆了。”

“我……失忆了？”

“对，你的记忆回到了五年前，我重病的时候，所以，你又上山来给我采药，而且，你可能只记得采药，连比五年前更久之前的事情都记不清了。这都是因为你第一次来采药时，由于浑身湿透、体力透支，发高烧造成的。但你还是坚持带着草药回到了我的面前，还告诉我，你在路上放置了牌子作为标记。之后，你大病一场，神志不清，休养了半年才渐渐好转。而我也按照你设置的标记，画了圈的箭头，找到了这片山谷，采药治好了自己的病。本以为这一切会就此过去，但没想到，四年前你忽然失踪，我四处寻找，终于在这片山谷找到了你。发现你原来失去了记忆，回到了五年前的状态，上山来为我采药，而且连更久之前的记忆也是零零碎碎。”

妻子说着，流露出虽然烦恼、自责，但是却充满幸福的神色，她又说道：“把你带回家后，你渐渐恢复过来，但这两年中，又失忆了两次，每次都是相同的状态，而我每次都能在这里找到你。你总是浑身湿透，饥寒交迫，疲惫不堪，于是我就准备好了衣服和炖菜，在这里等你。这下你相信了吧？要是还不相信，我还知道，每次你身上都会带着那把军用小刀，因为你说那是你的战友送给你的宝贵礼物……。”

“我……相信了。”

妻子说得如此笃定、合理而具体，就算我自己毫无印象，也觉得根本找不出否认的理由。

很显然，她的病确实已经好了，否则是无法独自来到这里的。

我心爱的妻子健康地出现在我眼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加令人高兴的了。

但是……按照妻子所说，这森林里的牌子都是我五年前立下的。

她能找到这片山谷，是因为循着我立下的牌子上的标记，画了圈的箭头。

但是我来时路上看到的牌子上除了箭头外，并没有画圈，也就是说，三年前我离开时，走了另一条路，所以没有葬身狼口。

可是……，我看到的牌子上所写的内容，是真的吗？

那真的，是出自我之手？

那个可怜的人，那个深情的人，那个让我为之感慨，为之感动的人，就是我自己？

那妻子她……她就是那位小姐？就是那个因为我被嫁祸与寡妇通奸，而不肯原谅我的，妻子？

可是她如果不肯原谅我，为什么现在又对我这样温柔？

难道她知道之前那些牌子的存在，看过了那些牌子上的内容吗？

不，她如果知道那些牌子的存在，就会直接去我来时的路上找我了，而不是在这里等，所以她应该是不知道的。

想到这里，我觉得我必须把那些事情向我的妻子解释清楚。

“亲爱的，其实……”

我刚想解释，妻子却用手指按住了我的嘴唇。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战争已经结束了，你当年的队长来过我们家，向你颁发了奖章。而那位寡妇被杀的案子，后来也水落石出，原来是她的情夫，为了摆脱和她的关系，利用了你。亲爱的，你对我的爱我全都明白，我也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你是一个多么真挚善良的人。快喝了这碗热汤，孩子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呢。”

听着妻子的话，我的脑海里不断闪过朦胧的画面，眼角竟不觉流下泪水，然而，听到她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还是大吃一惊。

“孩子？”

“对，我们的孩子，他已经六岁了，长得很像你，也最崇拜你，虽然你有时候，会记不起他，但是，亲爱的，你并非孤步跋涉。”

妻子说着，露出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