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芸芸众生

痴嗔恩怨

                   ——彭斋

【一】

直到许长安病故，都不知道她曾倾心爱过的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骗子。

名字是假的。

身份经历是假的。

就连说心仪她，也是假的。

曾许诺，打从有记忆起，就没说过一句真话。

一个被人随意丢弃的孤儿，没人有功夫想听他的真话。

这辈子，他只爱自己。

别人不过是他获取利益的垫脚石。

只要能让自己过得更好，不再饿肚子，什么情啊爱的，都是可以拿来随便利用的。

浪荡子师父再三告诫他：世间哪有什么真情，不过都是相互利用。

起初他不信，可是后来走南闯北，饱尝世间冷暖，渐渐也就坚信不疑。

他凭一副好皮囊，到处招摇撞骗。

设计好身份和剧情，骗走女人真心和身体，顺便骗走她们家族的钱财。

之后隐姓埋名摇身一变，去下一个地方再次行骗。

【二】

最后一次出任务，是跟着师父投奔了某个山寨后。

寨主觊觎某大户人家家产，无奈守卫森严，久久不能得逞。

他自诩机智过人，便主动请缨，想先打入内部，等时机成熟，再来个里应外合。

他的目标，是那户人家的幺女。

这次他的身份是：

自幼饱读诗书的有志青年，因被权贵迫害，流离失所，逃离至此，为讨生计，才愿意做私塾先生。

为迎合十来岁少女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愚蠢，他从一堆书里挑挑拣拣，定了曾许诺这名字。

后来探知那女儿的名字，顿觉自己的决定高明。

许君一诺，长安一世。

倒是绝配。

日后也可借题发挥。

可他总看那名字不顺眼。

长安。

许长安。

倒是个好名字。

可偏偏让人觉得心里不舒服。

他这辈子最见不得美好的人或事。

总想着，把那些原本活在天堂的人，拉到自己的地狱中，尝尝自己经受的痛苦。

通过主人家的考察，当天他就被管家带去见许长安。

精心打理的后院，顺着一排花丛过去，就地搭了个秋千。

白色洋裙的少女正在荡秋千，笑容天真无邪，深深刺痛着他的心。

那一刻，他就下定决心，要让这女孩沦入地狱，不得好过。

他就喜欢看别人失去一切之后，痛苦绝望的反应。

所以对这个目标，他前所未有的上心。

给她讲外面的万千世界。

偷偷带她去看山花烂漫川流不息。

去山顶看日出，故意不告诉她山上寒意重，等少女瑟瑟发抖面色惨白后，假装心疼地忘了男女有别，将她拥入怀中，故意凑在耳畔低语：“山上风大，怕你着凉。”

看着少女羞红的脸，别过头，太阳照常升起。

初时有意无意的身体接触、想尽办法展现自己的魅力，察觉到少女渐渐沦陷后，这位骗术高手很自然进入到欲擒故纵的阶段。

想想之前一直对你百般殷勤温柔如水的英俊先生，突然有天对你除了教书之外再无他话，换作任何一个女生，都会开始慌张，想要找对方问清楚原因。

于是趁元宵灯会，家里人都出去了，偷偷跑到曾许诺房里，想对心仪之人，倾心告白。

曾许诺喝着酒，等着自投罗网的小白兔，故意装醉抱着她，轻唤：

“长安，我好想你。”

低沉的声音、留在少女脖颈间的湿热气息，拉开了罪恶的序幕。

他不仅骗去少女的真心，还诱骗了年轻的身体。

那晚，看着身下逐渐沉迷于爱欲里的许长安，曾许诺感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俘获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芳心，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三】

后来时机成熟，曾许诺借机脱身。

每天最大的乐趣，是偷偷跟着许长安。

看她失魂落魄、痛苦不堪，脸上再无笑容。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

山寨的行动，他没有参与。

可是跟在许长安身后，自然什么结果都看到了。

那个属于许长安的天堂，没了。

他以为许长安一定会生不如死就此堕落。

可惜她命好，被人救了，还当了战地护士。

那么娇滴滴的大小姐，为什么还有勇气活下去？

为什么没过多久，她脸上又露出那种让他觉得很不爽的笑？

他不懂，可对现在的生活感到烦躁，为了逃离师父的掌控，学人家参军去了。

当兵打仗可不是人过的日子，没过几天就想着当逃兵。

班长连夜去追他，两人争执间，撞见三个日军正在戏弄落单的村妇。

曾许诺毫无触动。

于他而言，家国天下就是谎言。

没人关心他，他又何必关心别人的死活？

可班长不一样，掏出匕首就偷偷朝敌军摸了过去。

匕首对上枪，结局可想而知。

一声枪响，班长倒了，日军怕惹来麻烦也跑了。

曾许诺看到班长捂着流血的肚子，轻声叫他过去，指指躲在旁边吓傻的村妇。

以命换命。

他想不通。

班长简直是个大傻子。

他跪了下去，抱着班长，想问问为什么。

可惜班长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兄弟，不能退，退了他们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班长说的是谁，是旁边那个村妇，还是班长的家人？

等救援赶到时，只见到他背着早已死去的班长，牵着吓傻的村妇，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

人们总是轻易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他因祸得福，沾了班长的功劳，成了大英雄。

后来听说当年的事败露，师父被抓，怕连累自己，趁乱偷渡去了美国。

等改革开放后，想着自己早已换了新身份，又携妻带子回国。

凭着这些年攒下的钱，投资、修路、兴办学校，继续完成资本扩张。

但于别人看来，他又成了富有情怀的爱国华人。

忙忙碌碌三五十载，人这一生也就这样过去。

倒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许长安。

她也老了。

只是那笑容依旧不变。

这次他终于觉得不刺眼了。

反而突然有些怀念。

经过岁月洗礼，他也终于知道，人和人之间永远隔着巨大差异。

哪怕身处同样的绝境，哪怕有人选择堕入地狱，但依旧会有人选择继续向着光，看到阳光照耀的地方。

他从未爱过许长安。

可却一直那样羡慕她。

真的。

真羡慕那些遭受过痛苦与抛弃，依旧选择坚强的人。

他做不到。

 【四】

人至暮年，自知时日无多。

彷佛一夜之间，四大皆空。

回首往事，年少轻狂，做过不少混蛋事。

但，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近来，他时常对着病床外枝繁叶茂的老梧桐发呆，一望就是大半天。

家人们平日忙，请了护工，三两天才会过来一次。

说不上几句话，留下些钱，又匆忙离开。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倒真是不假。

曾许诺并不感到难过。

毕竟是他的孩子们，骨子里流淌着的，是和他一样的自私冷漠。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还在山寨时，有个过路人，给他算了一卦。

原话已然记不清，只记得大意是：

他命太硬，纵然日后飞黄腾达，却是个孤家寡人的命数。

从前不信。

如今倒深信不疑。

和第一任妻子离婚时，对方说他诸般皆好，只是薄情。

薄情之人，哪能配得上妻贤子孝天伦之乐。

况且，他还是个罪人。

双手沾满无辜之人的血。

哪还敢奢求什么平淡的幸福。

那天他倒下了，眼前一花，脑海里闪过一幅幅画面。

后来画面定格在那个人的故园。

阳光永远那么温暖。

风那么轻柔。

不谙世事的少女坐在秋千上大笑。

笑啊笑的，白裙被染成了红色，黑发转瞬变白。

想仔细回忆时，少女如烟消散在空中。

只有秋千摇摇晃晃，嘎嘎作响。

【五】

阳光还是那么浅淡，风已变得沉默。

耳畔，回响着他们初遇时，少女的轻唤。

“曾先生，早安。”

病床上的曾许诺早已说不出一句话，可还是心里回：

“长安，好久不见。”

这次，他再也没能睁开眼，脸上笑意凝固。

终于又回到那个人的故园。

少女坐在秋千上，招手让他过去。

一切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公众号：彭斋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