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据能“过阴”的人说,大伯家做法召已故亲人时,来了一位30几岁很斯文的后生。堂哥说,“那应该是我父(方言念平声,叔叔的意思)”。母亲后来问,他有没有投胎,“过阴”的人回答说应是没有,她知道后似乎很欣慰的样子。
我没见过他,我的父亲,但在母亲的嘴里,他很聪明。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相处的。她刚强、敏锐,有时会喜欢刻薄人。属老虎的母亲,不知道是不是都和她一样,张开所有毛孔时刻准备愤起抵抗外面的伤害来保护自己的孩子。但是一个人肩上的担子这么沉苦难这么深,她去和谁倾诉呢?
他与她结婚5年后就阴阳两隔。她怀着孕承受丧夫之痛,不知道是怎样熬过来的。但命运似乎不肯放过她,我才出生几天,她的母亲突然去世。表哥说起她后来去祭拜外婆时的痛哭,我虽然不能亲见,但高中外公去世时,她一边烧火给刚回家的我做饭,一边强忍着忍不住的哽咽、喃喃诉说着后悔以前对外公总是诸多埋怨。那一刻她成了孤儿,而我这个生来就习惯了残缺家庭的女儿,只是默默听着。
小时候她常说,她受的苦要写成书,不知道得多厚一本。偶尔流露出希望我们长大后能给她成书的愿望。我冷眼旁观,她的命真的很苦,父亲去世后多年穷困且鸡飞狗跳的日子不说,从她的回忆里从小被重男轻女的外公外婆忽视,吃穿都不如家境比她差的小姐妹们,“像个小丫鬟一样劳作以致3岁就得了过劳伤”,没有自己的闺房,常年要去小姐妹家蹭住。
我记事很早,3岁左右有了个继父。她似乎很不喜欢继父,总是不开心地拉着脸。有次她和继父吵架,坐在门外堆起的花生饼上,继父在堂屋里。我心里向着她,把手上在玩的一块绳子系着的大石块假装无意地晃向继父,继父一边和她斗嘴一边憨厚地朝我一笑,我立刻心软并且愧疚。
她和继父离婚以后,经常大白天躺在屋里。我隐隐觉得不对劲,总是假装玩着什么试探地往她床前够,看到她睁着眼睛就赶紧跳开。她还去拍了个单人照,洗出来重影的样子,脸有点浮肿。
后来很多年以后她和邻居聊天,才提到当初想自杀,偷偷攒了很多安眠药。我常常梦见她不好,总是这样那样不好,梦里很恐慌怕她真的不好,但是醒了以后一样该逆反逆反,越大越爱和她犟嘴。
不知道是不是本能的自我保护,小学期间的很多事情我都记不得了。那是家里最黑暗最没有出路的几年。她说那会我们经常饿肚子,因为她原来月子里落下的毛病、再加上一个人种田养家带孩子种种劳累导致半瘫,没法动弹。我不记得饿肚子的事情,倒确实记得她拄着棍子在家里坐着、脸上愁苦阴沉的样子,经常下雨,雨从门缝、房顶漏洞里钻进来,屋里泥泞成河。
那真是风雨飘摇的岁月啊,他不在,剩她苦苦支撑。
如今我在北京这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大都市里,回忆起当初她经受的那些,泪流成河。但她是很少哭的,一人独力将3个孩子培养上大学。以前她会说算命的讲她命硬,讲她上辈子贪了人财物以致这辈子的苦总也没个出口。当我们陆续离家后,这些唠叨在耳边似乎也慢慢消失了。每次电话总是憋半天问一句,吃了吗?冷不冷/热不热?如果我不找话题,她似乎就不知道说什么。
我心里常常责怪她不知道与时俱进向前看,老家的小街道全部翻新盖了楼房,再也不是温饱都成问题的年代了,不要跟任何人闲话谁谁谁当年太狠心不肯帮一把手。在与后辈的相处方式上,如今已经不需要她张开翅膀强硬地保护我们,要转变观念学会做一个佛系老太太。但她似乎在磕磕绊绊的日子里被过于长久的苦难裹住了,依然紧绷着,似乎在担心不知何时再来一阵风雨,就把当下还算好的生活全部打回原形。
老家破旧的老房子改建楼房以后,原来挂在案桌前的他的遗像不知道被她收到哪里了。春节一家团聚的时候,提起以往,偶尔还会说,你爸爸爱赌博,你爸爸和谁谁谁是极好的朋友,你爸爸头脑很灵活,会做生意。
有时候我怀疑,女儿是不是在继承母亲一半基因的同时,连命运也会一并继承。在我并不顺利的人生里,以相隔太远为借口,我常常忘记体谅她,忘记关心她。她小心翼翼地和我电话,偶尔说些我很不习惯的“想我”“爱我”之类的肉麻话,却只激起我的恼火。
但无论如何坎坷,她所经历的生离死别,我如何能体会得。我所有那些文青的矫情、痛苦、纠结与伤感,放到她的人生里又算什么。
她多少年津津乐道于他很聪明,比她聪明多了。曾经她的皮肤光洁无瑕,现在她的背驼得很厉害,回忆渐少,眼跟前的小孙子还听不懂奶奶的唠叨。
而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