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初一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有癫痫病,脸上常泛一层油蒙蒙的灰光,特别矮小,才上课几天就犯了一次病,口吐白沫、眼珠上翻、不省人事。
对这事我还有点经验,上小学时大概五年级下半学期转来个新同学,有一样的问题,转来当天,校医专门来教室,大声教给班主任如何处理犯癫痫病的方法,我们也只得在旁听着,满眼怜恤看着他;不想才过几天,有天正上自习课,他就突然全身抽搐,如同通灵的巫师被鬼附了体:浑身过电颤抖不已,大家围过去要看个究竟,眼看要大头朝下从座位上摔倒,不知谁在我背上猛推一把,我一个踉跄变作垫步冲过去抱住,将他放平在地上,找了只笔强伸进他嘴里压住舌头并把下颚抬高保持呼吸通畅,又掐了人中......及至同学喊来了老师和校医这位同学已不再僵紧,脱离了危险。
小学救人的这次经历帮助了初中这位同学,他犯病时我重复了之前做的一切,全班同学包括老师一阵慌乱后呆立在当场,围着我一个人处理抽搐不已的小个子同学,犹如晚清市井之辈,争看来破除迷信的新派学生如何唤醒一位沉入魔境的乩童,却忘了该有人去叫校医来,但他同样也脱离了危险。
后来校医好歹还是来了,说处理正确,叮咛全班同学包括老师:千万不能惹他生气,否则他就会犯病,大家听了牢牢记住,随时随地让他三分,生怕惹出事情。
谁知自此我们学校就养成了一位大爷。
这位同学渐渐颐气指使;现在想来他家庭或真有人不可知的酸楚凄凉,否则内心怎会如此苦大仇深;对一切事物,他有一种教科书式的敌视,任何人和事出口就直接给标准答案:“傻逼”。
后来他脾气越来越大,手又欠,逢人爱动手动脚,还常偷拿别人的东西,眼神里总带着股咒诅般的怨恨;大家对他又怕又厌,原有的怜恤早已消逝,终日看着他晃着一副侏儒般的小身板儿在校园、教室里贱行,那一副作派确有横行乡里小霸王的意思,一年下来,全年级同学老师可能都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有了不少体悟。
有天和几个同学一同放学回家,正在主路上骑车讲笑,忽瞥见僻静岔路上似有几个人在围着一个小孩推搡欺辱;我们就掉头转过去看看究竟,发现是同年级别班的几个男生正在一拳一脚加在一个小个子身上,那小个子正是小霸王;他被高他几头的几个男生围在中间,那几个男生下手轻快有节奏,是惯常打架的,小霸王逃是逃不掉了,只能挨打,这一刻看得出小霸王也并非不知道自己平时有多么过分,他脑袋耷拉、全身低垂,双颊肿起老高,已经被打得发紫,看到我们过来立刻闪动双眼哀求。
那几个男生转过头看看我们,大家会心会意,我们无意干涉,纷纷转身骑开,我也随着,但始终心中不安,又回转过来,正听见又有四五声清脆的耳光打在小霸王脸上,就对为首的说哥们儿要不放他走吧、差不多得了。
那男生说你别管,这傻逼早该收拾,我说他有病、长得又和小孩一样,犯不着四五个人弄他一个,他嘴里“呦呵”了一声,几个人一起冲过来,我就慌了,怕被挂在车上打,忙想下了自行车,谁知正跨着车却倒了,我一条腿别在大梁下,为首的紧跑两步,一拳抡过来,我一着急随手抽出挂在车把上的链子锁扬出去,锁头正中眉头,他随即倒地血流当场,我从车下狼狈钻出,手里拎着链子锁,不知该上还是该跑,另几个孩子看看躺在地上的同伴再看看我手中的武器,有点进退两难,我的同伴们这时飞也似回转过来,其他几个男生见状就扶着受伤的离开,嘴里当然骂骂咧咧你等着之类的话。
我们当然回骂了几句,也骑车离开,骑出老远回了一下头,望见小霸王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
第二天我被叫去教导主任办公室,一进门就看见一位头裹纱布的坐着,身边陪着一位家长,心下就明白,教导主任例常训狠话,说是再往下一点就是眼睛,太危险要严肃处理,让我给那位被打的同学道歉,我因害怕就没解释,直接说了对不起,那小孩没说什么,身边的家长和颜悦色,问了我年龄姓名,说小孩子打架以后别抄家伙,算了,教导主任瞪了我一眼,随即转向那孩子的家长说:朱主任这样,孩子继续治疗,有什么问题咱们随时联系;后来我才知道那孩子是校职工子弟,他妈是学校高中部年级主任。
小霸王几天没来上课,老师怕他出事,看看我也没什么事就差我放了学去看他,我一看地址心中犯毛,这地方是大垃圾场边的一大排平房啊,治安乱的很,任务艰巨,但老师吩咐了该去还得去。
那时正值十一月,飞沙走石、臭气熏天,好容易找到小霸王家的门牌号敲门要进去,他却迎着我顶出来,不让我进屋,说你有啥事?我说你没去学校老师怕你有事,特意让我来看看,他没说话,沉吟半晌才低声说,我不上学了,言毕转身进屋,在开关们的一瞬,我看到屋内床上躺坐着个老人,像瘫痪了一样;
这是我和小霸王最后一次见面。后来听说他家的老人都死了成了孤儿,老家来人把他接去刚刚改革开放的南方,继承了拾荒的生活。
从初中开始我就对理科不感兴趣,文史英还勉强过关,到了初三高一变本加厉,算严重偏科,数理化考了几次个位数的分数之后,在年级里也算尽人皆知;高一下半学期要文理分班,文科班因师资有限,只有一个班的编制,全年级想上文科班的多达近百人,后传来尚未谋面的年级主任决定:由考试来决定,按照期中考试大排名,挑靠前的四十个上文科班。当时大家抱怨说这不合理啊,应该看文科成绩来挑选不该看综合成绩,可是听说年级主任是个笑面虎,谁提意见谁倒霉,又因有人说就是应该看综合成绩,此事就照着办理了。
照着大排名数下来我肯定上不去;班主任和同学都觉得我要是学理,这辈子就算是毁了,绝对不是一块这方面的材料,就说一起去找年级主任求通融,毕竟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推开高一年级主任的办公室我就觉得没戏了,这位一直没见过面的年级主任竟然就是被打那孩子的妈,朱主任。
她孩子没能升上本校,去了区里较差的高中,看到她坐在那里笑眯眯看着我,我顿时失了交涉的勇气,俨然看到她面前办公桌上铺着的正是年级成绩排名表。
我转身退出来,班主任和其他同学却留在里面继续替我争取,我自己回到教室;不一会大家都回来,兴奋的告诉我,主任说这种情况一定会考虑,让我放心,老师同学脸上绽放的笑脸真让我温暖,人生放佛又充满了希望。
这考虑,考虑了三年,直到高考我都呆在理科班,成绩当然一直垫底;每次在学校里看到笑容可掬的年级主任,我心里就有股看到鬼一样的感觉;话说那时还真挺不开窍的,总安慰自己,心说这定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时光,知道这才只是个开始那是后来的事了。
真的文科生学起理科来也许不容易,但我后来逐步意识到我其实不是文高理低,是文理双低,意识到这个也就坦然了,都从谷底发展也无所谓,后来还上了大学还留了洋;四十多岁重新回国创业,惊叹国内发展迅猛,我留洋求学归来竟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连套小户型买起来也是吃力,就常会怀疑自己是哪里走错了,常对妻儿产生说不出的愧疚,也觉得愧对父母的培养、愧对学校老师甚至愧对国家的栽培。
有一天去深圳出差,和当地供应商聊着聊着不免又聊到房子,聊到深圳大学周边的地价,他说到家里人口多,需要大些的房子,去年税后挣了一千多万出头,看好的一套房子过了春节涨太多,导致犹疑不决,实在下不了狠心购买,却一来二去和房东成了朋友,那房东是个奇人,没读过什么书,早年生活艰辛,终日在这边的垃圾处理厂转悠,听说这边要开始开发,他下血本带着上百名帮工一夜之间围着大垃圾场建起一圈矮砖房,又跑去登记处闹,说自己是深圳的建设者,现场犯了大病,口吐白沫差点死在当场,此事还上了电视,终于趁乱把名字登记上,在深大这一带被补偿了25套房子,每个月光是收租有四十多万的收入,现在身家早过了亿……
正说着,茶馆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傻逼”,我们回头,一个矮小的身影践行而入,身量不大,却蛮有横行乡里的气势,身后跟着两个女孩,身材高大,各扬着一张难分仲伯的网红脸。
供应商朋友忙起身打招呼,一边对我介绍:我刚才和你说的奇人,就是他。
我咽了口茶站起来,这就是身家过亿、在深圳有25套房、月收租四十万的老板,和他四目相对,余光里他身后的网红们已开始自拍,脸上有一层油蒙蒙的灰光泛起,身材特别矮小,那一瞬,多年前的情景浮上心头,我看到一个被围着挨打的小孩,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只不过那个小孩如今,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