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写给我的父亲
父亲离开这个世界150天了,一直不敢动笔,今天我想为他写诗。
——题记
方舟
我知道你会醒来
躺在特制护理床上的不是你
而是你长久习惯的对抗与沉默
我知道,别人叫不醒你的时候
只要我轻轻地拍一下你的头部
你就会立刻领会,你会配合穿衣、漱口
净脸、站直,但坚持不用搀扶
也要走到为你准备的早餐桌上
但你这次睡得太深。像你经常忘记
关的水龙头,那些计量时间的流水声
那么空洞、固执,你已经懒得干预
消除,伸手拦截和展开教育
但我知道你还会醒来,你担心的事情太多——
老家的屋子该翻修了,那些你留下来的宝贝
又不记得放在哪一个坛子里了
你床头的灯一直亮着
吃早餐的时间到了,我的父亲
2018/6/15 父亲节临近日
父亲是一位虔诚的许愿者
多数情况下,你是沉默的
但你一旦开口,你的话语就是拳头
你用接近两倍于我的光阴积攒的规则
是不可违拗的,像铁打的真理
你会挥舞力大无比的话语拳头
砸向儿女们不合矩的行为与举止
让它回到你熟悉的逻辑,回到你
庞大而有力的生活认证标准
譬如每年的三月,你开始念叨湖南的祖山
如果我没有答应,你就会一个人走出家门
拖着八十多岁的身躯去搭讪车站里的老乡
你知道,那里总有昼夜奔跑的车和故乡顺路
那里总有人问你儿子的名字并让他脸蛋发烫
而我总是如你所愿,和你并肩走在故乡的青山上
陪你一起培土、挂青、焚香和作揖,铲除杂草
然后用震耳的鞭炮喊起祖先。作为大山里的继承者
我少有劳作的手必须在清明水里再浸泡一次
让山上潜伏的茅草,再一次擦试我骄傲的皮肤
父亲,船过资水就是荣华乡过街亭的深山了
我会背你过河,去拜访一个叫白依佛的神仙
如果你心事未了,我还会请你坐在八仙庵的方桌上
吸上几支烟,在你准备的一封封的香包上
慢慢替你,端端正正地写上你在民间的名
那个我不认识,你却一字一顿蹦出的许愿者的身份
2018/6/15中午
一直想找一个词
一直想找一个词,形容你的肩膀或者骨头
我要形容你单薄与早起的命运。十四岁那年
失怙的你突然变成了祖传商易行的少老板
你必须在一条叫礼溪的街上奔跑、吆喝
安排幼小的弟妹起床后在火炉前取暖、读书
然后从一匝匝的布匹堆里探出高瘦的身子
用漆金的算盘一遍遍计算陌生的帝国与粮食
我要形容你解放后的落寞与寡言。从双龙村到太平铺
从太平铺到双龙村,一趟二十里的重担脚力无与伦比
只是多挣几个工分的朴实心愿,被没在河滩草丛里的
石头拌倒,上百斤倾洒的机油让春天也长不出新芽
那一圈耀眼的枯黄,一次次堵在我初中回家的路上
我只是无法复写,生产队社员嘴里你最能呷得的哑亏
和割不尽的资本主义尾巴。那些通往湘西的崎岖山路
你沉重的货担里装满的乡间篾器和日杂品,你肩膀上
扁担压出的脱落的酱色表皮,还有陷进肉里的吱吱声
总是一阵紧过一阵。而年幼的我总是跟在你身后
用走不动的埋怨,换取你一次次内疚的眼神
今年的春天,我在为你拍下的X光里左股骨影像里
沉默不语,这一次依旧是骨头超载的故事——
两块摩擦太久的骨头,它的不堪承爱和冒进
把你带进记忆的深渊,而你却选择了原谅
疼痛却不喊出声来
2018/6/15
陪父亲走完这一段路
妻子开车。我靠在副驾驶室
怀中抱紧父亲的黑白照片
父亲,让我陪着你走完这一段路
就像几个月前,我推着轮椅
让你在小区的江边看见落日,抬起轮椅脚
也要让你一级级走完那些上上下下的台阶
现在,我只能把前面突然出现的
扎堆的施工车辆,理解成你施行的小心思
我知道你怕痛,怕火化炉的烈焰与高温
但你要去地方是一座向阳的春山
那里四季满目灵秀,面朝东江与大海
而且看得见远方的道路和娄底的方向
我想告诉你,经过的环城路上太阳出来了
温暖的阳光正穿过双层的车窗玻璃
把你映照得满面红光,嘴角含笑
仿佛父亲终于听懂了
一座方言交谈中的城,片刻恢复了交通
还有它少有的宁静
2018/6/15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