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半颜,于凛凛寒冬出生。
据说,她娘亲抱着她的时候,看着她青紫的面容,甚是震惊,差点将她弃于床前,是的,她的血液天生比普通人冷。
父亲和娘亲,握着她冰冷的手,寻思良久,怕她活不过三月,给她取名半颜——既然红颜薄命,那叫半颜,总归安心些。
坊间传说,半颜是个神秘又丑陋的女子,皆因她从不外出,长年以白纱遮面。半颜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蛾眉凤眼,杏脸桃腮,朱唇皓齿。
父亲说,她的容貌不值得显摆,叫她好生练习琴棋书画。
直至十七八岁,半颜也还没有心仪的郎君,因为,她不喜达官贵人家的纨绔子弟,而父亲娘亲也不舍得心爱的闺女离开他们,所以,并不担忧她的婚事。
一日,获得父亲允诺,半颜带着贴身丫环第一次上街玩耍。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布衣商贾,皆有序经营,百姓们的欢声笑语,悦耳动听。那是一番她从未目睹过的景象。
就在她与掌柜买香囊之时,身旁一人不知因何故,撞了她一下。半颜稳住身子,往旁挪开几步。
半颜抬眼看去,瞬间心神乱了。他是一个挑着草药的英俊小生,那小生穿着粗布衣裤,肩上搭着条擦汗用的旧毛巾,人却长得高大强壮、眉目清秀、英气非凡。
英俊小生把草药轻轻递给掌柜,用独特的嗓音,和掌柜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一阵清风,夹杂着草药淡淡的清香袭来,半颜不禁失了神,呆立原地。
小生转身,目光与半颜对视,半颜害羞得想掩面而逃。却见,小生并无困窘之意,反落落大方地对她微笑。
半颜努力稳定心神,轻轻欠身还礼。随即暗怪自己轻浮,若不遮面纱,面纱下的脸,怕是早已红透。
自古以来,男女授受不亲,半颜没敢上前与小生交谈。目送小伙子的身影消失于人流之后,半颜的心,似乎有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萌动。
归家后,半颜时常向下人们打听那个采药郎的情况。经过打听,半颜得知自己心仪的小生名为让墨,他曾饱读诗书,学识渊博,但,后因其父母早逝,落得家境贫寒,方落魄到以采药为生。
这世间,让人永生难忘的莫过于情。
半颜通过下人联系上了让墨,惊喜地得知,让墨也倾心于那一日仅有一面之缘的自己。彼此都无时无刻地思念着对方。
经过月余的思量,半颜拆下面纱,和丫环说:“我决定与让墨见面。”丫环看着沉浸于爱情里的半颜,欲言又止。她怕,小姐和草药小生的情缘,太过于短命。
半颜执起丫环之手,轻轻地说:“我将无怨无悔。”
半颜和让墨终于抛开了世俗和传统的观念,偷偷约会了很多次,只愿此生长相依。
有一天,半颜鼓起勇气,害羞地对父母说:“父亲,娘亲,有个采药郎,叫让墨,女儿想…...”
父母立刻明白了女儿的心思,因为他们早已听下人们说起过,父亲说:“闺女,你也不小了,婚姻是你的终身大事,让墨出身低微、家境贫寒,我们实在不忍看你受苦。你该知道,我们是为你好才是。”半颜的娘亲,也边劝边哭,似乎半颜这个决定,是大大的错误。
亲人的态度使半颜很沮丧,但她还是那么倔强,因为她的心,早就跟着草药的清香,飘向让墨的身边。
半颜以绝食相逼,非让墨不嫁。
父母没有倔强过女儿,更不愿意失去心爱的女儿,便勉强答应了。
脸庞清瘦的半颜告知让墨,她父母同意了他们的婚事,让墨幽深的眸子里,看不出是喜是悲,他摸摸半颜的头,轻轻地说:“真傻”。
半颜如愿与让墨成亲。成亲那天,锣鼓震天响,一身凤冠霞帔的半颜坐在喜轿里,心情忐忑。
她不是不记得,她说成亲的时候,让墨眼里的犹豫。明明觉得,让墨很爱她的,可是,让墨当时的迟疑,却是为何?
锣鼓声渐渐占据了半颜的思绪。她摸摸自己的胸口,给自己吃下定心丸——既然执子之手,便与子偕老。其余,皆为庸人自扰。
洞房的时候,微醺的让墨走进婚房,却迟迟不揭半颜的盖头。半颜想透透气,掀开了盖头,却不留神,手掌被发髻上露出的簪尖划破,顿时,鲜血滴落红袍。
听见半颜的惊呼,让墨来到半颜跟前,看了两眼半颜滴血的手掌,不但没有帮她止血的打算,还拿来一个小口药瓶,似欲把半颜的血收于瓶中。
“夫君,你这是做甚?”半颜惊慌失色,一张脸霎时间变得惨白。
“收集......药引。”让墨口吐酒气,说出的话含糊不清。
“何种疾病,需要用到我的血?”半颜望着背对烛光的让墨,竟觉得他一下子变得陌生,心下凄然。
“她的病......”让墨说完,倒地而睡。
他的病?她的病?到底是谁的病?半颜找来手帕包住手掌,看着在地上醉酒熟睡的让墨,一颗心宛若跌入冰窖。
半颜起身坐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一个时辰前还欢喜万分的自己,此刻,却是满脸的哀怨。
让墨曾言,他喜欢她“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容貌。
让墨曾言,他倾慕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华。
让墨曾言,他曾因思恋她终夜不得寐。
......
让墨唯独不曾言,他爱她。自古情字不堪提,爱字不经言。可让墨,着着实实没有对她有半句动听的誓言。
半颜捂心自问,她,怎么就嫁了呢?还嫁得这么无怨无悔。
半颜一夜无眠,守着烛光到天明。
次日清晨,让墨醒来,看到仍是一身红袍的半颜,便猜测半颜已知晓实情。
“娘子,我......”半颜眼眶红红,看起来很憔悴,竟让他有深深的愧疚。
“夫君,你带我去看她吧。”半颜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开始梳妆打扮。
半颜一一摘下簪子,边摘边问,“夫君,你喜欢我戴这支吗?”
让墨咂咂嘴,不知如何回应。
“不喜欢啊,那颜儿不戴了。”半颜摘下那些簪子后,表情突然变得凄然。
她摘掉的,不仅仅是簪子,也许,是她的一生。
让墨带半颜去看她。
她住在一间很破的茅屋里,屋里空旷,家具甚少,除了一张木桌和两张木椅,只余一张老旧的木板床。
半颜走上前去看她。一身米黄色麻布衣的她,躺在床上,脸色惨白,了无生机。只是,她的眉眼却生得很精致,半颜越看,越觉得她属于“我见犹怜”的女子。
若不是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像个垂死的婴儿,半颜很想质问她,为何,她能赢了让墨的心。
“那天我上山采药,遇毒蛇而不察,她舍命相救,我得以脱险,她却被毒蛇咬伤。”让墨盯着床上的她,不紧不慢地和半颜说。
“如今已过去半载,我每日采药换钱买药救治她,却只是使她苟存半口气,直到......”
“直到,你认识了我。”
“是,你的血极寒,可驱热毒。”似乎是忍痛下了决心,让墨看着半颜,全盘相告。
“所以,你与我之间,全是做戏?”
“不是,我并非小人,断不会做此等下作之事。”让墨拉起半颜的手,眸子里,是半颜看不懂的情愫。
“那你昨夜,见到我的血......”
“但愿,得你的宽恕。”
“倘若我不宽恕呢?我走便是,你与她,好好过。”半颜看着床上那个女子,两行清泪不知何时已挂在脸庞。
“颜儿,你听我言,我所娶之人是你,便此生都是你。”让墨有点焦急,他试图解释清楚,他对救他的女子,仅是报恩之情。
“此言当真?”
“当真,我不曾对你有什么誓言,却是着实想与你共度一生。”让墨拥半颜入怀,轻拍她的背,他差一点,就失去了怀里的女子。
“好,我信你,她要用血,我给她便是。”半颜在让墨的怀里笑,眼泪却直流。
四年后。
“娘亲,爹爹为什么不让你上山啊?”一名三岁左右的孩童,扯着女子的衣摆,撒娇地问。
“因为山上有危险的东西,会伤害娘亲啊。”女子用手点点小孩的鼻头,抬起头来,是那个被毒蛇咬伤的女子。
“爹爹,是真的么?”小孩不信,又跑去让墨身旁询问。
“是呀。念言乖。”让墨折起纸扇,转手间,纸扇背后三个大字清晰可见——沈半颜。
三年前,半颜生念言时难产,香消玉殒。她的血,可以救别人,却救不了她自己。
半颜当时躺在床上,说了好多好多话。
她说,夫君,我若有不测,你不能让孩儿没了娘。
她说,夫君,我此生的心愿,便是嫁与你。
她说,夫君,我想睡去了,莫要叫醒我。
......
如今,半颜真的长睡不起了。
弥留之际,她问让墨,夫君,你会记得我么?
让墨含泪点头,会,我会一笔一画,将你名字篆刻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