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六年，每年都能在原班里找到新要好的朋友，一路放学回家形影不离，运气好能碰到一起上学，一天都很高兴。这样的朋友除了厂里面的，伍家刚算一个。那次我落单回家，在路上遇到他，主动和我说话。有次放学他还没学完课堂作业，我在门外一直等他，只剩他一个和着急站在他旁边的女班长王婷婷，他出来后，感激不尽地说，我一定把武功绝招传给你。他长得粗壮，自吹会降龙十八掌，李豪都打不过他。李豪是我们班男生心中认为打架最厉害。回去路上他教了我几招招式，我摇摇头说学不来。

他成绩不好，每次只能考七十分，语文老师班主任王老师总是把他的名字念出来，数学就更惨了，几乎每次都不及格。严格、爱骂人的张老师让他站在角落一根凳子上。若是下一节是美术或者音乐，正好她在别的班上课，她就让伍家刚跟她走，让他站在教师前的角落里，几十双陌生的眼睛看着他。他就在那里煎熬40分钟，一句书都没听进去，回来脸涨得通红。

“我要看下他脸皮有多厚，考这个分还不晓得羞。要是我，早就钻进地底下咯。”教师办公室里，张老师说。

“要是我的儿，早不准他睡觉了。”王老师应和。

“真的气人，写个作业也是，鬼画天书，字都认不了，有一次我喊他自己来认，自己都认不到！我把作业本给他撕了，重新写！”

“少了这些个焦心的，不晓得我们一天该多高兴。”

一年级下学期时，班上评选了第一批少先队员，可以系红领巾，升国旗的时候可以敬少先队礼，把右手斜斜举过头顶，在低年级班，那是一种荣誉，代表你是老师心中好学生的榜样，那些只能行注目礼的同学则会悄悄投来羡慕的目光。

少先队员评选一年一次，三年级如果还进不了，只有等下回一年级的学生一起入。所以每次新生宣誓大会后面都有高出许多却低着头的高年级。伍家刚，当然不愿意等到那时候。“多扫兴！”他说。我才知道他不是张老师说的脸皮比城墙倒拐还厚，很薄。甚至不能在他面前提考试的事，一提就倔强地走开了，梗着脖子不跟谁交朋友了。他也爱吹牛，说李豪打架打不过他，但他平时不和李豪面对面走。考坏了他也从来不问我，只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着。

他倒是喜欢班长王婷婷，我看得出。每次男生招惹她，他也跑去，惹得她来打，又跑不过他，只得在半路换个目标追，于是所有男生都围着她追的男生跑，渐渐地人们都发现，那个男生始终是曹宇航。伍家刚不高兴了，渐渐地不追了，就在一边落寞地看着。谁不喜欢他呢，人家曹宇航成绩好，经常得到老师表扬，在班里就是个明星。

一次伍家刚下了课没出教室玩，还在写小字，曹宇航冲过来撞了他桌子，带作业本纸一下被铅笔划破。新仇旧恨，伍家刚一下子就火了，一把抓住曹宇航喊赔。曹宇航被抓痛，连声答应，一放手，跑了，伍家刚人高力气大，一下又抓回来，不知不觉把曹宇航细皮嫩肉的胳膊掐出血。一旁的王婷婷看见了，叫他放手，使劲去掰他手指，恨恨地看着他。伍家刚手劲儿大，班里扳手腕第一，曹宇航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从来没被这么对待的曹宇航，气得眼泪水直掉，恨恨地看着伍家刚。王婷婷拉着他去了学校卫生所，肖老师用紫色药水消了毒，拿纱布包扎好了。然后他们去了王老师办公室告状。

伍家刚茫然若失地呆着，觉得末日似乎就要来临。周围同学都盯着他，似乎在嘲笑他，似乎都在说，伍家刚，你遭咯。果然，张老师来上课的时候，进门喊道：“伍家刚！到王老师办公室去！”大家都“噢”一声，幸灾乐祸地瞧他。

放学后，他很感激我对他不离不弃。一边尴尬地攀着我肩，一边用袖子或衣领换着去遮脸，我瞧见他脸有点红，不知是害羞还是什么缘故，但另一半脸却一点不红。

第二天曹家大人来了，把他堵在校门旁理论，伍家刚一声不吭，沉着个头。威胁了一通，悻悻地拉着曹宇航走了。被围观的人看着，伍家刚脸红了半天，这次是全红了。

然而不久，伍家刚的母亲第一次来到学校，在王老师办公室呆了足足半天，伍家刚当然也在旁边，张老师李老师进进出出，时而添油加醋说几句。他妈妈来学校还特意穿了碎花布衣服，编了乌黑的大辫子，听了他在学校这样的表现，急得直皱眉头，跺脚，恨铁不成钢，恨他不体谅他父亲每天辛辛苦苦打工，只能挣几十元。

“叫你认真读书，考上大学才能出人头地，怎么听不进去！”他妈妈气得直揪他耳朵，自己也哭。伍家刚第一次看见他妈妈哭，觉得不可思议，似乎不认识她了，还有些害怕，大人平时都和和气气的，但是一发起脾气来，像立马变了一个人，把世界都要摧毁。从那时起，他心里似乎知道了点什么。

他变了一个人，早上来就一个劲地背九九乘法表，背古诗，再也不出去翻双杠，爬竹竿，弹弹珠。下课也不玩，晚上也留到很晚，直到扫地的同学关门才走。我等不了他，他也叫我别等。以前他都是趁下课匆匆地写作业，为回家玩耍腾出时间，但这几回不一样，他一个人静静地做题，还在草稿纸上演算，一本正经，遇到不会做的，握紧拳头想了一会，还是没辙，很不情愿地问我。我说了一半，他明白过来就一下打断我，不准让我再讲下去，信誓旦旦说自己会做。有这么几次，气得我直接走了，更可气是他竟然没察觉，第二天还问我昨天什么时候走的。

这样到期中考试，他信心满满，以为达到及格已不是问题，甚至，80......90......100！然而现实给他的美梦一巴掌，数学还是不及格！他从面无表情的张老师手里接过卷子，脸涨得通红，回到座位一把把它揉成团，塞进桌子盒。

但王老师、张老师不再说他了，她俩看到了他刻苦努力的样子，心里默默地赞扬他，甚至下课前还主动来问他刚才上课有什么不懂。伍家刚脸红了一半，不知怎么回答，只是摇摇头，脸却羞红像一个怀春的少女不敢看心上人一眼。老师冲他笑了笑，走了。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老师对他微笑，他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按捺不住的喜悦，他学习更有动力了。

就在他成绩稳步提升的时候，坏学生李豪找上门来了。他瞧不惯有人下课还在学习，还是个成绩比他还差的差等生，弄得他很不自在。一次就故意走到他面前，问他在写什么那么专心，伍家刚说没什么，李豪偏不信，把他正在写的作文本一把抢过来，看了一眼就朝全班大声说：“伍家刚写情书给王婷婷！说：王婷婷，我喜欢你！”

“哈哈哈......”全班哄堂大笑。伍家刚一把抓住李豪胳膊，李豪身子往后支，高举着作文本起哄。伍家刚气急了，抓他脖子，李豪本也是个烈性子，一下火了。两人扭打在一块，谁的劝说也不听。班级委员、和事老们都看了，赶紧把两人拉开，伍家刚脸被打出血了，李豪还不依不饶地用脚踢去。

“放学给我等着！”李豪恶狠狠的，像一只狼，才罢休。伍家刚愤愤不平地把课桌收拾好，愤怒了一节课没有听进去。他悄悄藏了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在身上。好不容易等到下午放学，伍家刚最后一个出教室，李豪早被高年级的叫去打另一场“群架”。所谓群架，常常不过是两边人相互对峙一会儿，不多久就散了，谁也打不起来。但是那种有确定“打击目标”的打架，常常引发“血”案，也非要等到有伤者见血为止。伍家刚有逃过一劫的轻松，但被失去安全的阴云笼罩，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决定要练一门武功，就像电视里一样，练得天下无敌，就没人敢打他了。

“谁要敢动我，一脚就把他踢翻！”他拿李豪当了假想敌，狠狠给了他两耳光，踢了他一脚，把他打得趴在地上。这么一想，突然就驱散了阴影，飞快地跑起来。但回到家，他妈妈一眼看出他跟人打了架，立刻训了他一顿。

此后连着几天，他妈妈突然发现他在屋里莫名其妙扎起马步来，还学着电视上人的动作瞎比划着，一次还挥拳差点把她打到。她立刻关了电视，叫他学习去。但他在房间里还画着电视里人的动作，半夜在床上翻跟斗。于此同时，他通过我在班上传开了一个消息：他会武功！

正好这时到了三年级，李豪在校园的名望一落千丈，撑腰的高年级毕业了，许多同学都长高了一截，他却没长，没有优势，他也不敢如之前那么嚣张。伍家刚倒是学了快半年的拳，虽然只学来一些招式，但是天天蹲马步、跑步、俯卧撑的，身体确实壮实不少，走路都虎虎生风，见了李豪也不退让，直面走过来，李豪在他面前两米停住了，不敢过来。伍家刚瞪了他一眼，走了，心里道：“大人不计小人过。”

伍家刚又一头扎进学习里去，没人再去打扰他，他在学习里竟然会自得其乐了，还告诉我他从未发现学习原来这么好玩。中期测验宣布成绩时，老师铺垫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念道：“伍家刚......89分！”

“哇！！！”所有人都惊呆了，瞪着眼张着嘴巴，不可思议地望着伍家刚。他走上讲台，领了卷子，准备回座位时，班里突然响起了一阵轰鸣，他正低头看卷子找扣分处，抬起头，看见全班同学都在向他鼓掌。他一下脸又红了，不知所措地站着，扰扰头，很不自然地说了声：“谢谢......”

老师发言表扬了伍家刚，并要全班同学都向他学习。李豪看着他，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神情。曹宇航、王婷婷都纷纷对他刮目相看。伍家岗觉得这一刻，世界充满了光明。

三年级下学期评少先队员，他的名字第一个写在教室后的黑板上。上课他几次偷偷地望向后面黑板，又很快扭过头继续听讲。终于等到宣誓大会，他第一次系上红领巾，还是位漂亮姐姐帮他系的。我看见他那副神气样，升国旗时高高把手扬起，动作不规范又认真劲十足，真令人扑哧一下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