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的《长安古意》,真的是非常惊艳,富丽堂皇之中自带警惕意味,这一点出现在开启盛唐幕布的初唐时期的诗歌作品,是比较罕见的。可惜“四杰”生前皆不得意,即使死后也是非纷纭。王勃被驱离沛王府,杨炯十六年待制,卢照邻邓王府小吏,骆宾王谪临海辞官,全部拘束于生命旅途的狭窄通道中,难以伸展自身才华。
卢照邻和王勃一样,如果用算命的说法,五行犯水。不过,王勃坠海是意外,而卢照邻地投水自尽却是出于无奈。卢照邻因其在《长安古意》中写了一句“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从而触怒武则天的侄儿武三思,被下入狱中。后来,虽然经过家人营救出狱,却从此染上风疾,一直无法彻底好转。他信奉道教,便服用丹药,长期吞食之后又中了丹毒,导致手足皆残。前后与病魔争斗十几年,实在难以承受痛苦,就和亲人告别选择投颍水自溺而死。
这一切悲惨的遭际,都时时影响着卢照邻的诗文创作。残酷的现实逼迫着他,让他只好在文字里倾诉着苍天对自己的不公。“覆焘虽广,蹉不容乎此生;亭育虽繁,恩已绝乎斯代”(《释疾文》)。在病榻之上,他内心含悲,情难自禁,一连写下“五悲文”:《悲才难》、《悲穷通》、《悲昔游》、《悲今日》、《悲人生》。回顾前尘往事,恍若杜鹃啼血,尽抒伤痛一生,此种沉重真正是痛彻心肺,令人不忍目睹。
现实投影在心灵,心灵衍化成文字。我不能张口疾呼的,只有借文字来表达。所以咏物,托为言志,借为抒情。卢照邻身经冤狱,不仅身体受到摧残,精神上难免也会遭到压抑。那些难以排遣的苦痛郁积在内心,在无法直接表述的情况之下,只能假借于自然事物。他写《浴浪鸟》:“奋迅碧沙前,长怀白云上”;写《临阶竹》:“聊将仪凤质,暂与俗人谐”;写《含风蝉》:“独有危冠意,还将衰鬓同”。悲苦与不平之意,尽在诗中。
《曲池荷》
[唐]卢照邻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常恐秋风至,飘零君不知。
这里的曲池是指曲江池,在今西安东南。其始建于秦,成于隋,定型于唐。池面七里,两岸曲折,故名曲江池。隋文帝恶“曲”字,故令人更名为“芙蓉园”。唐时扩建大量植入荷花,成为胜景,吸引诸多文人骚客聚集,作赋写诗。“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白居易《长恨歌》)。
在最开始的时候,诗人极尽所能,大肆描绘眼前所看到的华美景观。“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荷花暗香浮动,弥满在空气里,缭绕在曲江两岸,不绝如缕;荷叶田田,亭亭玉立,光景摇曳,重重叠叠,严实地覆盖了整个池面。诗句中间,诗人妙用“绕”和“覆”两个动词,刻画得生动逼真,一刹那间,令人恍若亲眼目睹了一幅精美的工笔画图。
寄寓物象,唯有抓住它们的相关特征。荷之美好,在其花,清香溢远,香气袭人;在其叶,不枝不蔓,撑如华盖。诗人在此,从嗅觉上写“浮香”,从视觉上写“圆影”,用一“绕”一“覆”,完美体现曲池荷的艺术美。而在体现出美的同时,却隐藏着诗人的一番控诉。荷花之香气,暗喻诗人的内在才华,可惜这才华无法得到施展,只能像“浮香”一样缭绕无定性,只有像“华池”被无常的“圆影”所覆盖。圆影亦像命运之中的那些阴暗,牢牢捆绑住诗人,让其难以摆脱困苦与艰辛。
面对美景,最真实的想法当然是尽情享受。可是卢照邻并非“正常人”,他是一个饱受病痛折磨,人生摧残的诗人。他的内心是敏感的,是悲苦的,更是脆弱不堪。所以,当他欣赏完眼前美丽的景色之后,紧跟而至的,是他需要表达出来的属于自己的真实想法。而这些思想无论如何愤慨,却仍然没能大张旗鼓地喧嚷。非不能也,实不甘而不敢。
“常恐秋风至,飘零君不知”,这就是卢照邻与众不同的想法,一个充满疑问的担心,一个孤独灵魂的悸动,忧虑而凄凉。当我面对生活中的美好,内心之中却时常满怀惊恐,就像现在这样,深怕跟随而来的秋风,扫荡世间,叶枯花落,却没有人再来关心这一切。他的提心吊胆都隐匿入这个小心翼翼地自语中:谁能解脱命运对我的压抑呢?没有人啊。尾音悠长而凄凉入怀。
作为一首咏物诗,卢照邻写得非常成功。此处,曲池之“曲”未尝不是诗人曲折命运之“委屈”,而“常恐”的“秋风”却不仅是自然之风,更是命运刮过来的无常兼无情的种种艰难辛苦。“咏物诗贵有寄托,咏物诗无寄托,便是儿童猜谜”(袁枚《随园诗话》)。物象描述得愈加美好,从另一方面来说,愈加映衬出来诗人内心深处的愁苦。诗人以荷花之浮香喻生命的美好,自我的才华,又用荷叶之阴影喻命运的无情,人世的残酷,把事物的两面性表现得一清二楚。
本诗妙用比喻和象征,明暗交替,明写荷之美好,暗喻人生之艰苦;虚实相生,虚叹秋风之凛冽,实控命运之残酷。袁枚说:“诗含两层意,不求其佳而自佳。”诗人自始至终都紧紧地瞄准曲池荷这一客观物象,牢牢地把握住主体的根本特征,将自我内在思想和诉求明确地传递出来,从而很好地达到了借物抒发情感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