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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长公主不到四十岁,可保养得很好,皮肤白皙剔透如出水芙蓉,鸭蛋圆脸上稍稍涂些胭脂水粉,恰到好处地掩盖了眼角的细纹,她的头发乌黑透亮,梳着时下最流行的堕马髻,这样更显得高挑几分,若在平时,长公主都是慢条斯理看似闲庭信步地穿过外庭,在下人们面前,她从来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可今天却见她风一样地进了内庭大堂,拾掇的下人们忙停下手里的活儿给女主人请安,长公主把鹿皮袄脱下递给一直倒着碎步紧紧跟随的丫鬟,皱着眉头说,“今后若有谁替曹襄盯着我,我就剜了她的眼睛。”
如果不是有人通风报信,曹襄哪里会从容地撤下酒席。
“叫曹襄和樛莽别在书房作笔成样了,满屋子的酒味哪会是在读书?”
说罢坐在了方才平阳侯喝酒的正座,一路快马加鞭她的肺都要被气炸了,但进了侯府,回想到多年来对儿子疏于照料反倒涌起了一阵爱怜。
两个月前曹襄和樛莽占用了河东郡仅有的两个贤良名额应召参加殿试,当时樛太守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说小侯爷的学业水平定能在殿试中脱颖而出,谁料今天早上皇帝叫内官传信儿说,曹襄考了倒数第二,和倒数第一水平半斤八两,皇帝的评价是河东太守举荐的两个人仅仅停留在会写字的阶段,公主听说当场就掀了案几,丢人现眼暂且不论,河东太守每个月都给她送来曹襄的学习笔记,里面也有一些文章,即便谈不上针砭时弊、字字珠玑,也称得上上流文采,绝不像皇帝描述的这种水平,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仗着天高皇帝远,她的儿子和她耍了心眼儿、藏了猫腻儿,所以顾不得吃早饭便叫车夫直驱平阳。
平阳公主透过窗子盯着前院的景致,春风还没把侯府从寒冬中唤醒,一切景致似乎还停留在冬天,深知停留在昨天,她初嫁侯府的时候也是这是时节,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想起曹襄的父亲,后来随着两次改嫁,曹寿在她的脑海中才逐渐被驱散,可现在,坐在正厅,她又想起了年轻时候的点点滴滴。
我们实际上更多的时候都是通过一段风景去怀念一个人,继而追忆那段时光的自己,而现在平阳公主想的却是未来——曹襄啊曹襄,你什么时候能光复平阳侯的门庭呢?
曹参之后曹家再无重器,这成了曹家几代人的心疾,当朝皇帝开疆拓土,正是用人之际,这无疑给了年轻人大有可为的机遇,有些事处江湖之远的太守未必知道,身在天子身侧的平阳公主却心里明镜一般,就拿这次出征河西来说,陛下之所以弃置卫青,就是有意栽培新人,出于做母亲的私心,她不想让儿子从军建功,做个文臣将来官军丞相有何不好。
曹襄和樛莽提心吊胆地进了大堂,方才还歌舞升平的大厅此刻寂静无声甚至有几分肃杀,来传长公主话的丫鬟说,女主人一直阴沉着脸,素来笑容可掬的公主今天一路上脸色如霜着实叫人害怕,还从没见过长公主发这么大脾气呢!
曹襄的心里最清楚是什么事惹恼了母亲,此刻,母亲呆呆地凝视着窗外,无视他的到来。
二人大气不敢喘地跪在地上,侍奉的下人能躲开的尽量避得远远的,生怕惹火烧身,实在躲不开的就跟着跪在地上深埋着头,尽量不去触碰长公主偶尔迸发的凌厉的目光。
“樛大人快到了吧?”公主问她的婢女,她本人的车驾有皇帝的授意可以走专供天子驱驰的直道,也因此进河东郡不久太守就能得到她前往平阳的消息。
婢女低声回答,“公主走的是快道,樛大人到这里还得一个时辰,要不奴婢先嘱咐庖厨烧菜?”
公主点点头,“你们都起来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曹襄和樛莽就跪在这里等太守来,也省得我废两次口舌讲你俩干得好事。”曹襄低着脑袋,眼睛却不安分地左右转,他分明瞥见樛莽额头的汗滴到了地板上。
太守风风火火一脸春风地赶了来,此前长公主已经知会门童不须通报,只有郡丞知道太守的轻松是硬挤出来的,这一路上他的脸色比死了爹还难看,也正是因为这刻意营造的轻松氛围使得所有人都忽略了太守的右脚有一点跛,和长公主请了安他朗声说道,“陛下是伯乐,冠军侯[元朔二年(公元前123年),霍去病随大将军卫青出兵漠南,勇冠全军得封冠军侯]是千里驹,河西战报[指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春出兵河西]冠军侯大获全胜,俘获匈奴八千九百多人,还收缴了休屠王的祭天金人哩!”
本来有意叫公主高兴,谁料听说霍去病大胜,平阳公主的脸色更难看了,这个时候霍去病是大将军亲外甥的身份已经不重要,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就比自己的儿子强这么多充斥着她的脑海,十八岁的霍去病能率领一万人突袭匈奴,自己的儿子却连狗屁文章都写不好,想到这儿,平阳公主狠狠地拍了下桌子,不光吓了在地上跪麻的两个孩子一跳,太守也差点儿跪在地上。
平阳公主被气得连声音都发颤,“今天早上,陛下知会我说,曹襄这次考试考了倒数第二,只比倒数第一强那么一点点,陛下传的口信儿还给我讲了说孟子说过五十步笑百步形容你二人倒恰如其分,河东郡的脸真是让你俩给丢尽了,要不是冲我的面子,向朝廷举荐你俩这样的人连太守都要追究责任,我倒是奇怪,平时课业完成得不错,怎么到了长安就是这个水平?”
说这句话的时候,长公主已经把目光投向樛太守了,太守后背一下生了一层冷汗。
太守何尝不觉得意外,他预感到曹襄甚至自己的儿子成绩不理想,可没想到不理想到这个地步,听长公主的弦外之音,这倒第一、倒第二的水平距离前面差得还不只是一个档次,难怪公主经过河东先不通知一声就来到平阳,她可能怀疑是自己串通俩孩子在学业上蒙蔽她,毕竟对于像曹襄这样身份的人来说,继承封邑、进京做官是顺理成章的事,不一定非要通过学习走举荐考试这条路,不过想到自己的儿子也同样不争气,他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这时听曹襄说,“在未央宫见到陛下有些紧张,所以发挥失常,还望母亲息怒,不要因为儿子气坏了身子。”
曹襄若是不说话,平阳公主的气可能撒出来之后慢慢就消了,可听儿子这么一说,无异于把星星之火又燎了起来,“要说樛莽看见陛下紧张发挥有失水准我还相信,你小子跟陛下混得少吗?娘亲舅大,少拿这说辞糊弄我。”曹襄十六七岁,其实正是顽劣的时候,长公主时常想,不单是长相,连脾气秉性曹襄都和当今天子有些相像,此时长公主倒很想听一听这顽童如何振振有词。
“平时玩耍固然不紧张,可是事关前程,儿难以平复心情。”曹襄狡辩道,心中却想若不是你非叫我去长安考试哪里会这般丢人,天底下哪个侯爵会用举贤良的方式求得晋升。
平阳公主当然不会被曹襄这三言两句糊弄过去,更何况此次回封邑,她有意把儿子带回长安恳请天子管教,“樛太守,我是个妇人,没读过什么书,陛下好什么学问我也不甚了了,但是既然曹襄说他在未央宫答题紧张,不妨您来出一题,让樛莽和曹襄现场作答,我倒要看看正常发挥河东郡举荐的贤良是个什么水准。”
樛莽早被这母子俩你来我往的言辞吓坏了,他觉得每时每刻都是煎熬,骨肉至亲即便交锋再烈也不成仇,可是公主总要有发泄愤怒的途径,如果真要冲他来即便父亲是太守,他本人的前途也多半废了。
好在太守没有这样的担心,和平阳公主不少接触,他深知公主的为人断不会和孩子置气,今天这般火冒三丈多半也是吓唬,既然叫自己出题,他也就当仁不让,毕竟他也弄不明白平时老师反应两个孩子学业不错,一到长安如何考成了那个德行。“你们的老师一定教授过《诗经》,里面有一篇《兔罝[Ju,一声]》,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陛下新封的骠骑将军刚刚在河西收获大捷,就以此命题做一篇策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