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我哪里都不想去,一个人坐到湖边发呆。
静的很,能听见水里的鱼吹泡泡,“咕嘟咕嘟”地像是在给我说话。但我能跟它们说什么呢,我连嘴都不想张。烟我已经抽了三根,下一个烟头扔到地上,上一个烟头还没有灭,一丝红隐隐地在烟灰里奄奄一息。我这个人不灵醒,想事情的时候,不知道思考前因后果,只是一遍一遍地让情景在脑子里再现。越是再现,就越恨了自己的无能,烟就又点起来。鼓劲一吸,烟头便猛得亮起来,“次啦次啦”地响,像是害疼一样。我怜惜它,把前面着着的烟头掐了,剩下的半根想撂哩,没有撂,又装回到烟盒里。该熄的灯都熄了,该睡的人都睡了,山庄一下子没有了白天的热闹,啥东西看起来都黑得分不清个形状。几只蛾子不知死活地往礼堂墙上挂的一个路灯上撞,地上就有了鬼影子,大了小了地变换。这时候后面有了脚步声,脚步换得慢,像走得垂头丧气一样。我本来不打算回头,但毕竟是晚上,我还是要防备着。看了一眼,凭轮廓,看出来是刘姐。刘姐你还记得吧?那个跟吴雅婷打闹的男人。他的头低着,像是害怕路不平,把他绊了一样。我放下心,回过头又把目光发散出去了。
我感觉他的脚步声都快走远了,却听见一声“皓子”,叫得有气无力。我以为我与鱼相处得久了,它们谁在叫我,就把头往湖边凑了凑。就又听见了一声“皓子”,这回声音高了,也叫得真切。看见是刘姐站住了,他说:你干啥哩?我说:等下班么。他走过来,发了一根烟给我,自己却不抽,打火机打着,等着给我点烟,我楞了楞,说:我有火哩,你不管。他说:来来来,客气啥哩。我把烟吸着,中指在他手背上点了三下。他说:你值班啊。我说:啊,都下班了你还转悠。他说:你有事么,皓子。我说:没有嘛。他说:那你给哥帮个忙。我说:咋了?他说:走。眼睛朝路上瞥了一下。我说:啥事么?他说:哎呀,你跟哥走就行了。我心里说,这姓刘的,我跟他还没有熟到这地步吧?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更何况他能把我咋样嘛!索性跟着他走。
一上路,他就走得快了,我跟在后面,胳膊甩得快得,手里的烟都来不及往嘴里送。我看了一眼他谢了的顶,天上的月亮朝他头上洒了一片光,就像是他头上顶了个灯一样。几步走到了三区院子门口。走到门口了,我才想起那个男人给吴雅婷说的晚上不回的话,估计刘姐是过来捉奸来了。我两步撵上去,问道:你这是要干啥呀?话一出口,就感觉他的身子抖了一下,他急忙说:嘘!黑暗里我感觉他的眼珠子都瞪大了。他突然身子往下蹲了些,伸出一支胳膊,挡住了我,又小声说:悄悄的!我明白了我没有猜错,但这事情我能掺和么?我抓住了他的胳膊,故意说:好我的哥哩,你得是要干啥违法的事情呀?是这我就走呀,你兄弟我可是良民。说着就把他的胳膊放了。他一把把我扯住,才要说话,就听见上房里传出一阵笑,笑得很放肆。我说:咦,好像是我经理的声音。他又“嘘”了一下,说:咱到这儿来,是抓违法的人来了。我说:谁违法了?咱凭啥抓人呀?然后我就装着恍然大悟了一样,长长地“噢”了一声,用食指指着他,一点一点地说:你是要?他点了点头。扯着我的手鼓了劲。
我现在就问你,如果是你,你会不会跟着姓刘的去办这个事?谁人家又不是脑子进水了,去沾这个晦气?当下我把他拉住,说:哥呀,你这算咋回事么?他楞了楞,指着上房说:啥咋回事,我能让这狗日的男人把你经理糟蹋了?我说:你不要说我经理,你就说你女人。他挥了一下手,说:他妈的一回事么。说着又要朝前走,我拉住他,说:人家你情我愿的,你能管上人家呀?他说:我就不相信你经理能看上那男人!肥头大耳地像一头猪!肯定是那狗日的威胁你经理了,地痞流氓!我说:我经理给你说过人家缠她的话?他脖子梗了一下,说:这倒没有。我说:那不就完了!你听不见里面在笑呀?他好像有些丧气,缓了一阵,说:那我.....后面的话没有说。我说:走吧走吧,你这样进去让我经理的脸往哪搁?你俩的事肯定也就弄不成了。他仍是不动,说:那就让那流氓把便宜占了?我心里说,你羞先人哩,人家早都把便宜占了,你还讲究爱吴雅婷哩,现在才说这话!但我嘴上说:哥呀,兄弟说一句话,你不要嫌难听。他回过头,认真地看我,说:你说。我说:你要是觉得一摊屎不够臭了,你就再搅上两棍子。他发了一声恨,说:臭了才好,就没有人到她跟前胡骚情了。我“哼”了一声,心里说这姓刘的他难道没有听过寡妇门前是非多,屎臭了更招蝇子之类的话吗?但我不想给他点这个窍,他现在是当局者,迷着哩!我说:那你考虑,我走呀。我转身就走,他脚底下没有动,身子倾着想拉我,抓了个空,就鼓着劲轻声喊:皓子,皓子......我走到门口了,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头猛得点了一下,看样子是咬着牙发了一声恨,头再就低下去,在地上寻了一块砖,手举得高高地,像是要砸,却又落下来,把砖头朝着上房门前的空地上甩了出去。砖头在空里,连一人高都没有。
从院子出来,我再没有坐到湖边的心情,想起了童曼瑶。觉得最起码自己的女人倒还让人省心,就想给她说几句体贴的话。拨了她的手机,电话里很吵,能听见有人划拳的声音,她好像也很兴奋,电话通了就大声喊:喂,皓子。我一下子就柔情不了了,喝道:你干啥哩?!她声音小起来,说:在外面吃饭哩。我说:你下午是没吃饱还是咋?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外面胡混啥哩?!往回走!她好像害了怕,高跟鞋“咣当咣当”走着路,到了不吵的地方,说:咋了嘛?燕子过生日哩,人家叫了,我又不能不来。说着停了一下,等着我发火,我没有说话,她又说:本来叫你哩,但你晚上值班嘛。我说:那你给我说了吗?我让你去了没有你就去?她声音更小了,好像嘴没有张开一样,说:走得急嘛.....我一下子把她打断,说:都是谁?!她声音又高了些,说:我,燕子,鸽子,雷大头,还有几个保安。本来我见她没有顶嘴,气都消了些,但一听她说这话,又躁了,喊道:你们几个碎女娃跟人家老男人混在一块干啥?!没有男人生日就过不成了是不?我说这话你是不是觉得过分了?你听我说,不是咱这人清高,看不起人家谁,主要是那些人太邋遢了,总让人觉得不干净。衣服是常年不洗,袖子上的黑油,已经干硬了,能把火柴擦着。裤子长,有的就拖了地,踩到脚底下。而裤子短的,你要是注意,就能看见脚后跟破了洞的袜子,洞大了,鞋帮子上面就露出一片椭圆型的白肉。头发长的,经常不洗,就拧成一股一股,有笔芯子那么粗。头发短的,又常常是一边平得像刀切过的一样,一边又像已经倒了的苗子,你把它扶起来,用脚再踩一踩它根上的土,它就立住了,但你怎么看,它都不端。多的我就不说了,你一定见过这样的人吧?
童曼瑶沉默了一下,嘟囔着说:那都是人家叫的,你不要说我嘛。我说:我不说你说谁?旁人的闲事我理都不理!她没有说话,我接着说:你赶紧给我往回走!她半天不敢说话,后来才悄悄地说:才来就走,不像样子吧?再说,我礼随得也不轻哩。我就喊道:在哪哩,我过去!
其实我过去并不是为了凑热闹,就是想把童曼瑶看着,怕她吃亏。但世事就是怪,我一路走都是害怕童曼瑶被谁占了便宜,而我到了吃饭的地方,却跟雷大头打了起来,这我一点儿都没有料到。
离老远就看见一伙子人嘻嘻哈哈的。风把烤肉的味道吹过来,闻着香,但我没有多吸,我知道那里面有木炭没有烧尽的烟。烟在灯泡底下一股一股地跟着风走,进到黑暗里,便忽地不见了。人群上头,一条条绳把天和地割开,这头拴得房檐,那头绑的是树。绳上结果子一样挂着一排排五颜六色的三角小彩旗,“哗啦哗啦”地招展。喇叭里放的是流行歌,声音开得大,就感觉跟人唱歌唱不上去鼓劲挣一样,脸红脖子粗。还没走近,燕子首先发现了我,眼里放光似的兴奋着,站起来朝我招手,喊道:皓子,这儿,这儿!一伙子人的眼睛齐刷刷地像箭一样射过来,他们虽然都笑着,但我却感觉有人在瞪我。燕子把童曼瑶推了一下,意思是我来了,但童曼瑶只朝这边看了一眼,勉强笑了笑,好像我来就是为训她一样。我能当着恁多人的面训她吗?这事我干不出来!突然间我竟觉得我眼花了,好像在朝着敌人的包围圈里面走。我把头摇了摇,清晰地听见了雷大头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三下,喊道:老板,再抱一箱酒过来!
走到跟前,童曼瑶把凳子给我挪开,我才要坐,雷大头就站起来,说:欸,皓子,不要着急坐,来迟了,要罚酒哩!他的话说得很轻松,好像已经忘了下午的事。但我去不是喝酒的,况且我觉得喝酒是一件庄重的事情,不是随便就能把杯子端起来的!既然他站着,我也就没有坐,说:欸,我喝不了酒,是这,我用茶代一下吧。说着朝桌子上看,童曼瑶立即抓了个杯子,朝里面倒了半杯水涮,还没有泼出去,雷大头手就摆了摆,端起桌上的一满杯酒,都要端起来了,却放下又往里面添了些,添得白沫子溢得像杯子戴了一顶帽子。他端了酒杯往过递,我不想接,但又不好意思让人家的胳膊一直搁到空里,就一手握了杯口,一手在杯底托着接了。这时候鸽子说:哟,不愧是讲究人。头扭着对左右接着说:看人家皓子,知道是两个手!我知道鸽子说这话是挖苦我哩。这女人给我笑过几回,笑得很轻浮,我不爱看,就给她回应个笑脸,马上又把脸抻平了。故意变脸变得快,专门让她感觉到。后来再见她,我有意避着走路,或者避不过去了,我就把手机掏出来放到耳朵上,嘴里“嗯嗯啊啊”装作打电话。她可能走过去了回头看过我,发现我立即把手机装到了兜里,慢慢就跟我生分了,只面子上打个招呼。她这样说,我不跟她计较,只是笑了笑,把杯子放到桌上,感觉到衣角被人往下拉了拉,知道是童曼瑶意思让我坐下。但雷大头又吼起来,说:你干啥皓子!咋放到桌上去了?端起来端起来!这么多人都看着哩!我说:哎呀,我真喝不了酒。你们喝,我给你们倒酒。其实我心里说,啤酒有啥喝的?味没有味,劲没有劲,要喝就喝白酒,只有嘴里辣起来,肚里烧起来,那才叫喝酒!
这时燕子站起来,端着酒说:哎呀,咋能让你倒酒哩。你能来,我脸上就贴了金了!是这,我跟你碰一杯,咋样?杯子在空里晃了一下。一伙人起哄的起哄,鼓掌的鼓掌,像怂恿人上台表演一样。雷大头把手里的半瓶酒往桌上一墩,指着我说:好!燕子比我能行,我这酒给你留着!我知道有的人等着看我出洋相,偏不愿意喝。才要说话,童曼瑶却猛得站起来,她像个护雏的老鸟,说:呀!你们这伙人咋是这,来,我替我老汉把这杯喝了。端起杯子也不跟燕子碰,仰起脖子就往嘴里灌!她的胳膊张得开,像半扇翅膀,把我遮住了。她喝完了,把杯子翻过来,杯里的残酒像房檐上往下滴水一样,滴了三下。她说:行了吧?
酒过了三巡,人身上都热了,雷大头先是把纽子都解开,腔子敞着,后来就脱了,一身的白膘和黑毛。我并不热,但总觉得拘束,坐得不舒服,也解了衬衫上脖子底下的一个纽子。童曼瑶给我夹了几回菜,我默默地吃了,没有看她,继续把筷子并齐搭在碟子上。有时候桌子一晃荡,筷子就滚了,我拾起来用卫生纸捋一遍继续放着。谁说话,我就眼睛看谁,脸上做些表情,装作听进去了的样子。也跟着笑,故意笑得大声。后来我脸上的肉就有些困,明白了应付别人,实际上也是应付自己。我觉得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在桌子底下踢了踢童曼瑶的脚,意思要回呀。她好像没有懂,用眼睛问我,燕子却说:哎呀,你两个干啥哩,眉来眼去的。童曼瑶说:你眼窝尖很!燕子说:哪有你尖!皓子一来单位,就盯上啦。童曼瑶并不害羞,翻着眼皮说:给你介绍,你不要嘛。燕子说:呀!我没有你那福气!你到湖西楼能找王爱云,我去了找谁呀?我去了人家说我胡骚情哩!童曼瑶筷子正夹了个花生豆,甩过去说:狗日的骂我呀!你再胡说我拿个针把嘴给你缝住!
几句话不提雷大头,他好像受了冷落一样,筷子在桌上敲了敲,说:看看你俩,有出息没出息!说这话也不嫌怪,我听了起一身鸡皮疙瘩,人家皓子在这坐着哩!我打着哈哈,说:吃菜吃菜。手朝桌上指了指,自己并不动筷子。鸽子却接了雷大头的话,说:你能得很!你屋里头有人哩!雷大头手里正拿了根牙签,嘴角抽到了脸蛋上,别出来了,嘴里动弹着把东西放到舌头尖,“呸”地唾了,说:我屋里那个是啥嘛!我咋看都不顺眼。雷大头说这话我不爱听,也不愿意他再多说,插话道:我去放水。有人去么?他说:你就没喝酒嘛,尿啥哩!肾虚呀,皓子。我笑了笑,拧身就走。听见鸽子说:肾虚不虚要问某些人哩!一伙子人嘻哈起来,童曼瑶却起了身,跟到我后面来了。
走到僻静处,我对着路边水桶粗的树根解裤子,童曼瑶站到我背后,离得不到一丈远,说:皓子,你是不是不高兴啊?我看你筷子基本上都不动。我说:肚里不饥。尿顺着树干往下流,接了地分成三股,一股化成蛇,一股化成蚯蚓,一股化成蜈蚣,两个头都能走。蛇朝着我的脚过来,我害怕它缠我的腿,把脚挪了挪。童曼瑶好像身子朝过倾了些,试探着问我:你生气啦?我说:没有。一边转了身,一边紧裤带。她吓得慌忙转过去,头低着看自己的脚。我把衬衫装到裤子里,不放心后面,两只手背着把不平的地方捋到了胯上,说:谁让你替我喝酒哩!能得很!我看你是想长胡子哩!她猛得转过来,想说话,看我两只眼瞪着,把眼睛眨了眨,好像害了羞,做个鬼脸,转身走了。我在她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只顾走,没有回头。
回去还没走到位子上,就看见雷大头把胳膊往燕子和鸽子的脖子后面穿,她俩是挨着人家,一边坐了一个。雷大头说:回去就迟了,两个女子娃跟哥睡到红房子吧,省得叫不开宿舍的门。燕子一巴掌把雷大头的手拍回去,眼睛一瞪,说:我把你蹄子剁了哩!顺手去拔雷大头肚子上的毛,雷大头吃痛,俯了身子拿手捂疼处,鸽子掐住了雷的后脖颈,说:叫你手长!雷大头“嗷嗷”地叫,喊道:哎呀,哎呀,指甲指甲!鸽子和燕子一人拿住雷大头的一条胳膊,像押着个囚犯。雷大头胖,弯着腰脸就憋红了,向左右喝道:狗日的,不知道帮忙啊!但其余人只是笑。我平时最看不惯的就是男女同事当着人面拉拉扯扯,当下就不愿意再坐回去,童曼瑶在后面把我推了一下。我才看了一眼凳子,想着不能坐得朝前或者朝后了,就听见鸽子和燕子同时叫起来,看时她俩已经被雷大头扭住了胳膊,她俩受了疼张嘴就骂,她俩一骂,雷大头手腕只轻轻一鼓劲,她俩就又疼得叫起来,像在前面犁地的两头小牛,一下一下地挨鞭子。鞭子一落,头就要扬一下。我知道他们这是在耍,但还是忍不住替玉梅心寒。这时雷大头的电话响了,他放了手,把手机摸出来,朝前面两个姑娘挤眉弄眼地说了声“媳妇”,就躁躁地喊道:喂!两个姑娘的手腕被捏疼了,起身另一只手就套在了手腕上,手腕在手心里转,同时抬脚去踢雷大头的屁股,但雷大头身子连晃都不晃。电话里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但听不清说的啥,话还没说完,雷大头就不耐烦地说:哎呀,我能干啥嘛!外面吃饭哩!吃完就回来了,再不要催!说着眉头就皱起来,脸上有了凶相。电话里回应了几声,他又说:肚子疼你喝点热水嘛!行了行了,我这还忙着哩!你自己看着弄吧,多大个人了,啥事情都给我打电话,挂了!
坐下就有人骚情地问:咋了么,你给嫂子好好说话嘛!雷大头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地灌了半瓶酒,放下瓶子说:一天事就多的很,我是娶媳妇哩,不是找麻烦哩!这话我听了就有些忍不了,更何况她说的是玉梅。我点了根烟,朝他吹过去,嘴开的眼小,烟就吐得远,到了他脸跟前才发散,正好把他罩了,我说:你他妈的说话注意一点,这儿坐了这么多女人哩!话说得动了气,其余人也都把筷子放下了,静静看着。他说:我说我家那个哩,跟这些人没关系。话说完好像才反应过来,用手把飘着的烟扇净,头慢慢地歪着了,嘴角往上翘着说:欸,你还管的宽的很!话才说毕,他打了一声“嗝”,嗝声很大,好像带出来了些东西,他猛得把嘴一闭,眼睛往大睁了睁,喉结动了动。我把烟一下子按灭了,说:我觉得我管得还不太宽,想往宽地再管一管!我说这话的时候,胳膊已经不撑桌子,身子慢慢地坐端了。但我看他似乎是酒劲上来了,心里说他要是再不狂就算了,我不想趁人之危。这种人,就应该在他清醒的时候打,光明正大地打,叫他知道是为啥打他,才能给他长记性!
没想到他一下子立起来,指着我说:你狗日的得是皮松了?!我“噌”地一下站起来,腿一用劲,就把凳子弹到后面躺倒了,说:我看你狗日的就是欠打!童曼瑶站起来拉我的胳膊,我对她说:你不要管!才回过头,就有酒泼到了我脸上。我一下就觉得身上胀了,就像吹气球,气球吹得大了,就失了原本的颜色,变得透明了一样。管他三七二十一,抓起桌上的烟灰缸砸了过去,正中雷大头的额颅,当下就青了一块。烟灰像雪一样往下落,点缀到菜盘子里,有的竟像是点上了灰芝麻。雷大头“啊”了一声,头往后仰了一下,抓起桌上的酒瓶就往过扑!而这时候,我已经把凳子腿抓到手里了。
几乎就是同时,燕子已经站起来,一下就把桌子掀翻了,她“哇”地一声哭出来,说:日他妈,过得啥生日嘛!
燕子哭了多久我都忘了,只记得后来她还周到,给我说那几个男人喝得有些多,她和鸽子照看着先走。我那一晚烟抽得有些多,嘴里有些臭,她又离我离得近,我就不愿意多开口,只给她说了个不好意思。说的时候,嘴都没有对着她。她说不要紧,雷大头那人她早都看不顺眼了。我心里说那你还叫人家过来?是我我哪怕不过生日哩,也不愿意跟是人不是人的坐到一起。看着她们都走远了,我才跟童曼瑶慢慢悠悠地往回走。她数落了我几句,我没有反驳,心里有气,就跟她走不到一块。刚开始我在前面走,想着毕竟是半夜,应该走到她后面。但站着等她我脸上又挂不住,就站到路边挣着尿了一泡尿。她也气强,没有等我,径直朝前走。她一走过我,我就提裤子,但脚底下没有动,感觉我俩拉开的距离不长不短的时候,赶紧跟上去。走着走着我就看见她步子迈得一会大一会小,有时竟感觉是身子把脚往前送一样。知道是她酒精上了头,再就顾不了那么多,上去把她搀住了。
到了宿舍门口,她已经软得没有了骨头,我就问她:这会叫门人家还开不开?她不张嘴,只是“哼哼”,就像是她睡着你叫她叫不醒一样。我把她下巴端起来,觉得烫得像是发了烧,又问了一遍。她眼睛并不睁,往我肩上趴,说:不,不,不知道。我把她扶住,问:那咋弄呀?她说:走,红房,红房,红房子。我说:不敢吧?她却拉了我的手,自己踉踉跄跄地走开了。
服侍着童曼瑶躺下,我到客厅给玉梅打电话。我说:玉梅。她说:皓子。声音有些哽咽。我问她:你肚子还疼吗?要紧不要紧?她吸了吸鼻涕,说:没事,皓子,我哄他哩。我停了一下,说:人家回来了吗?她说:没有。我说:早早睡,不要置气了。玉梅应了,我就挂了电话。
咱提前把话说清,不是我在这耍流氓哩,我只问你,你见过女人半遮半掩的身子么?回到房子,前脚踏进房门,后脚就定住了。床上那一摊子被彩色的花布包着的肉把我身上的血都送到到脑子里去了。我心里还说不是睡着了嘛,咋啥时候衣服就脱了?但这时候谁愿意多想呢?只觉得自己的身上也烧起来,烧得能把衣服点着了。我手扶在门框上,竟觉得明明用木头做的门框冰得像铁。我手一拿开,门框上就有了我的水蒸气手印。脚就不由自主地想往前走,越想往前,越又不敢动。越不敢动,越又想往前走。一瞬间竟觉得心变大了,心跳一下,身上就震一下,后脑勺仿佛有东西在敲。但不是在外面敲,而是在里面。我知道这不是正确的时候,就狠了心,到厕所洗了脸回来。把鞋脱到了门口,穿着袜子进去,不愿意把她惊醒了。谁知道我才上床,给她盖被子的时候,她“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子,眼睛好像长到了手上一样,两只胳膊就勾住了我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