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面前这位客人，留着光头，侧身坐在桌子旁的旋转座椅上。他时不时用手指敲敲桌台，示意我把酒倒满。吧台上方的射灯照在他的光头上，形成一个光圈，无论谁从他身边走过，都会看上一眼。他有些不好意思，调整座椅角度，背对来往宾客而坐。他旁边的男生看出他的窘境，摘下自己的帽子带到他的光头上。那是一顶黑色礼帽，此时他一身黑色西装，配上这顶帽子竟有几分民国文人的儒雅，刚才光头配西服的不协调一扫而光。

但他的头仍埋得很低，摆弄着手里的酒杯，一大块球形冰块在酒杯里晃来晃去，他喝光了最后一口酒说：“喝醉了，在马路上睡着，然后被车碾过，是这么个死法吧？”光头男问他身边的胖男生。

胖男生被帽子压过的头发，像带了个隐形的发箍，油腻的紧贴着头皮，显得头有些大。他慢慢地拨开挡住眼睛的头发说：“对，接下来的故事，是你被司机抛尸，你的家人通过各种渠道去找你，但都没有消息。又因为你和一起金融欺诈案有关，警方一直怀疑你跑路了。”

“我的照片出现在第几集？”

“剧本上写着在倒数第二集，在墓碑上。但你的照片应该不会有特写，一扫而过。”

“我都记不清这是第几部戏了，都是死于非命。是不是演太多这样的角色，影响了我的运势？”

“否极泰来。你刚杀青的那部，演男主的弟弟，角色分量还是可以的。”

“我很少会喝醉的，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光头男继续发问。

“反而觉得自己是清醒的，人生中最清醒的时刻。”胖男生又补充说，“我倒是经常喝醉。”

两个人的谈话内容一直围绕着喝醉和杀人两个话题。我观察他们两个的关系，胖男生大概是经纪人，但又不太像，似乎比艺人和经纪人的关系更近一些。而这个一直让我倒酒的男生，我偷偷上网查了一下，是一个演了好几年小角色的演员，关于他的资料不多，百科上罗列了他参演的电视剧，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信息。

这是一个导演的生日party，现场来了很多妆容精致的明星。大家聚在酒店的大堂，喝酒聊天。大堂上方，是一盏巨型的复古水晶吊灯，吊灯下是一架黑色三角钢琴，钢琴旁是一支正在卖力演奏的乐队。酒店的墙壁上是一圈花朵形状的壁灯，发出奶黄色的光，整个酒店沉浸在昏黄的灯光下，宛如十八世纪的城堡，梦幻又富贵。

此时聚会的主角还没有露面，据说上一场活动出了一些状况，所以迟到了。大概又过了20分钟，导演才匆匆赶来，双手抱拳，边走边跟宾客说，抱歉，不好意思。乐队停止了演奏，他快步走到话筒旁，拿起话筒说：“感谢各位朋友在百忙之中，赏脸参加我的生日聚会。其实我不是很在意过生日这件事，每年都是我媳妇做几个菜，家人简单的聚在一起。但今年和以往不同，因为我女儿从国外回来了。”

导演的女儿接着走上舞台：“我回国前已经签了经济公司，以后就是演艺圈的新人了，希望各位前辈多多照顾。那么接下来，我想表演个节目，祝我的爸爸生日快乐，身体健康。”

导演的女儿表演完，众明星聚拢过去，李沐的经济人也走到人群中夸导演的女儿遗传了父亲的才气，前途无量。只有李沐依旧埋着头。

“还需要倒酒吗？”我看李沐的酒杯空了便问他。

李沐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等会散了，你自己回去吧。我等会还有个局，不跟你一起走了，路上小心。”王璐穿了一身酒红色的连衣裙，走起路来像她酒杯里的酒，晃啊晃啊，极尽妩媚。

王璐是我学姐，学校的风云人物，包揽了所有学校大型活动的主持工作。王璐学姐很漂亮，但她的漂亮缺少了一点辨识度，换一套妆容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总是让人记不住。但她的长相很受主办方的欢迎，漂亮又不至于抢走女明星的风头。因此在她毕业后，很顺利的做起了主持工作。我和王璐是老乡，我俩念的还是同一所高中，她也因此对我格外照顾一些。她忙的时候，我会主动去帮她干活，当她的助理。作为回馈，她会给我弄些明星活动的门票。今天别墅酒店的小时工，也是王璐帮我介绍的，既能挣钱，又能看到我的偶像冷言。

但冷言并没有来，据说出车祸了，因为另一位司机酒驾追尾。消息一出，“冷言车祸”这样的字眼瞬间上了头条。随之曝光的视频中，追尾的车辆、围观的人群拥挤在一起，极度混乱。而冷言穿了一身暗红色的西服站在车子旁，车灯打到他身上，夜色中格外亮眼。由于车祸并未有人受伤，所以新闻下的留言也没人讨论这场车祸，反而都在夸冷言帅。

冷言是最近两年冒出头的新人，在学校打篮球时被星探发现，演了一部戏就火了。但也因为他不是科班出身，演技一直为人所诟病。虽然冷言人气很高，但娱乐圈中的资深前辈并不看好他。

凌晨一点多，聚会结束，明星一一散去，酒店里只剩三四个保洁人员在打扫卫生。我换下工作服，走出酒店，刚才的喧嚣还在耳边徘徊，回过头去，只有打到酒店墙壁上的灯光形成巨大的阴影，像是山林中的怪兽。

我跟着导航往公交车站走，20分钟后，走出了别墅区，走到一片长满杂草的荒地，更远处似乎是一个工地，亮着灯，偶尔传来金属的撞击声。公交车站不太显眼，我又跟着导航走了一会，才看到立在公路旁破旧的公交站牌，而此时李沐和他的经纪人已经在车站等候了。李沐还带着那顶帽子，双手插兜，不时用脚尖点着地面，他的经纪人在一旁讲电话。

公交车驶来，我先上了车，李沐和他的经纪人随后坐在了我的对面。夜间公交的乘客不多，只有最后一排的一对情路，依偎着靠在一起。他的经纪人还在讲电话，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听起来格外清晰，谈到片酬时，他用手捂住话筒，扭过身子，避开了李沐。

两人坐在我对面，但他俩好像并不认识我，刚刚给他们倒酒的那一幕，好像并未发生过。

公交车缓慢驶向市区，沿途的车辆、楼房逐渐多了起来。公交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停下，李沐把帽子还给经纪人，下了车。外面是还在营业的路边烧烤，凌晨的空气夹杂着烧烤的味道一同钻进车厢内，我的困意消散了些，望向窗外，看到李沐点了根烟，红色的烟头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往小区移动。

2

大三的暑假过后，就业压力突然袭来，这个暑假像是分水岭，以前讨论的是上课、考试、逛街。而暑假过后，讨论的是论文以及就业。我宿舍的三个姑娘未经犹豫，很快就把自己今后的路规划好了。一个考研，一个出国，一个家里已经找好关系，准备往银行考。只有我，一直在找实习机会，投了很多简历，去了几个公司面试，都不顺利。

自从上个月的导演生日后，王璐一直没有联系我。直到昨天晚上，王璐发给我一张电子入场卷，说是这次冷言一定会来。

我按着王璐给我的地址来到现场，此时场地已经坐满了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聊天，她们的凳子下面都放着蓝色的灯牌、手幅。我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时而看看手机，时而看看工作人员调试机器，大家都在等待发布会开始。半个小时后，现场响起了新剧的片尾曲，歌曲正是冷言所唱，歌声响起的瞬间，观众席发出一片尖叫声。大概又过了10多分钟，场地的灯光变暗，王璐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拿着手卡从幕后走上来，字正腔圆的说：“新机发布会即将开始，请观众朋友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蓝色水星》的演员们登场。”

舞台中央的屏幕一分为二，缓缓打开，剧中演员随着音乐入场。每个人的着装都有蓝色作为点缀，李沐带了一顶蓝色的鸭舌帽最后一个出来，站在了最边上，演员依次排开，唯独不见剧中的男主冷言。

“是不是还有大咖没有出场啊，我们帅气的冷言去哪了？”王璐用调侃的语气说。这时一个工作人员跑到王璐身边，耳语了几句。紧接着王璐又拿起话筒：“刚才工作人员跟我说，冷言正在后台准备一个小惊喜，粉丝朋友们不要着急，耐心的等待一下。接下来，我们先玩个小游戏，热热身。我来出题考考各位演员，如果让你们选择一个最酷炫的姿势到达这个蓝色水星，你们会用什么姿势。从左到右，依次开始。”

剧中的女主角穿了一件由白到蓝渐变色的连衣裙，她微微俯身，双手提起长裙，露出一双银色亮片尖头高跟鞋，她拽着长裙，做了一个旋转的动作。

“哇，真是漂亮，宛如一个仙女降落到了这个蓝色的水星上。好，下一位。”

下一位是剧中的男二，他下身穿着破洞牛仔裤，上身穿了一件天蓝色的高领毛衣。他先是躺到了地上，然后起身揉了揉眼睛，用略带迷茫的眼神环顾四周，然后拿起话筒解释说：“我的设定是一觉醒来，不知不觉就降落到了这个星球上。”

接下来的几位演员都做了与前面几位明星不同的动作，但都没有太大差别，有的打了个滚，有的做了一个飞翔的动作。轮到李沐时，刚刚那位工作人员又跑到主持人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好，工作人员告诉我，冷言已经准备好了。粉丝们不要吝啬你们的尖叫声。”

尖叫声持续，屏幕再次打开，冷言穿了一身黑色西装大步走了出来。

“咦，我发现一个问题。今天各位主演们都穿了带有蓝色元素的服装。冷言，你的蓝色元素在哪呢？”

“你猜。”冷言冲着粉丝调皮的眨了下眼睛。

“莫非袜子是蓝色的？”王璐说。

“脱掉，脱掉。” 底下的粉丝喊到。

冷言脱掉了左脚上的黑皮鞋，露出一只黑色的袜子，“你们猜错了。”

“不会吧，这样看来只剩内裤了。”

“脱掉，脱掉”台下的粉丝再次喊起，声音变得更大，更热情。

冷言伸出食指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等粉丝安静后，他解开西服扣子，轻轻向下拽了拽裤子，露出一小块腹肌，又向下拽了一点，才露出蓝色的内裤边。台下的粉丝变得更加疯狂，纷纷举起灯牌，大喊冷言。灯牌挡住了我的视线，根本看不到台上的演员，只能在缝隙中看到李沐的那顶蓝色棒球帽，压得低低的。

一场无论冷言干什么，粉丝都无比疯狂的见面会结束后，我穿过人群，来到后台。找到王璐时，她已经换好衣服，正和冷言聊天。

“过来，过来。” 王璐也正好看见了我，招手示意我过去。

“冷言，这是我小学妹，你的粉丝，能合个影吗？”王璐又跟冷言说。

“当然”

我把手机递给王璐，快速整理了头发，就在王璐数到3时，冷言把手搭到我的肩膀上，轻轻捏了一下。那一瞬间，不止我愣住了，我看到王璐也愣住了，但她马上又恢复了职业的微笑说：“照的不错。”

正说着，冷言的助理带着10多个粉丝来到后台，安排和冷言合影。

“一起吧。”冷言跟我说。

就这样，我站在冷言的右边，王璐站在他的左边，10几个粉丝蹲在前排，一起合了张影。

发布会结束后，我抓紧时间赶到打工的西餐厅。提前十五分钟，换上工作服，打卡上班。然后到冷库区拿了一袋鸡块，在上面写好解冻时间，来到我的工作区域-油炸区。

我大三时找了一份兼职-西餐厅的小时工，有时负责冷菜区-制作沙拉，有时分到油炸区，炸一些薯条、鸡块。最近几个月有几位员工离职，我的工作变忙了一些，有时餐厅会另找一位小时工，有时只有我自己。

今天上班，我看到一个男生正在擦工作台上的油污。“姜浩又没搞卫生？”我问他。姜浩是午班的员工，总是偷懒，丢下一堆垃圾和杂活就下班了。

“姜浩？”男生回头问我。

“就午班那个人，胖胖的。你新来的？”

“不是”男生带着口罩，似乎还说了一句什么，但我听不清楚。

男生擦完工作台又把地拖了一遍，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才摘掉口罩，继续工作。

这时我才看清他的长相，“李沐，你是李沐?”我惊声说。

“认识我？”李沐面无表情的盯着油锅里咕嘟咕嘟地炸物。

“你不是......，你怎么在这打工？”

“体验生活。”李沐的话不多，一直在炸东西，偶尔盯着油炸区的操作手册看一会。他中间还出去几次，每次不声不响的就不见了，不知过了多久，又回来了。

后厨的张姨从家里带来一盒小白菜馅的饺子，厨房的工作人员都聚了过去。张姨也喊我过去吃几个饺子，“姑娘，快毕业了吧？”张姨问我。

我点点头。

“找到工作了吗？毕业以后去哪上班？”张姨用方便筷子夹起一个饺子递到我嘴边。

“前几天经理跟我说，毕业以后可以留下来。”

“呦，留这可没什么前途。”张姨似乎有些惋惜。

“好吃吗？回去干活。”我闻声回头，李沐正站在我身后，皱着眉头低头盯着我。

晚上的客人不多，只卖出几份薯条和一份鸡块。后厨的师傅放起了音乐，大家一起唱了起来。整个厨房，一边似广场舞般热闹，另一边如冷库般冰冷。

李沐倚着工作台，拿着一本厚厚的剧本，时不时用荧光笔在上面做标记。

我无事可做，在厨房里来回踱步，又在心里默数了100个数后，拿起手机，搜索冷言的最新动态。

“你很无聊？”李沐放下剧本看着我，依旧面无表情。

我不清楚他是在认真的问我，还是一种反讽的语气。我也不知道该回答是或者不是，只能反问他，“你不也一样？”

这时有电话响了，铃声很大，几秒过后，李沐才反应过来是他的手机，慌里慌张的接起来。挂掉电话，他又用命令的语气问我：“这手机能不能调成震动？”他顿了一会，接着说，“这不是我的手机，我的手机坏了。”他又从后屁股兜里掏出一个手机说：“你知不知道哪里能修？”

他的手机是一个老式翻盖手机，皮革材质，金属边框，手机盖上印着手持大刀的关公，关公的右上方还有繁体的“忠義”二字。

“最近用了十分钟，就自动关机了。过一会还能打开，应该不是电池的问题吧。你看……。” 他不停的跟我描述手机哪里坏了，好像我能修一样。

“这是你的手机？我爸都用触屏手机了，你怎么还用这个? 这手机能上网吗？能打游戏吗？”我反复的看他的手机，好像看到了上世纪的古董。

李沐夺回手机，带上口罩，继续看剧本，不再和我多说一句话。

晚上的客人不多，李沐提前一个小时便下班了。我又用了一个小时，慢悠悠的打扫完卫生，也下班了。

从酒店的后门走出去是几个散乱的垃圾桶，还有一辆垃圾车慢慢的向后倒，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靠近垃圾桶。我深吸一口气，有些潮湿的空气，还有食物腐败的酸臭味，迅速刺激了我的大脑。我回过神来，看到李沐从马路崖上站起，踩灭了烟头，一手插在口袋，另一只手轻轻的摆着，慢慢的走过来，“刚刚……,不好意思。”

“不不，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说。”其实我是有点气，觉得李沐开不起玩笑，但李沐的道歉，倒让我慌了神。“是我太认真了。所以……,所以平时没什么朋友。”李沐自嘲的笑了下，“刚刚觉得你在嘲笑我。但我琢磨了一下，年轻人都爱开玩笑，你应该没什么恶意。”

他笑起来很好看，薄薄的嘴唇，露出尖尖的虎牙，很可爱。

“你很萌。”我脱口而出。

“什么。”他又一脸认真的看着我说，“不是在骂我吧？”

“就是你很可爱的意思啦。”

“哦，你看我，我都不懂这些新词，我太老了。”他说这话时，很认真，又有些感伤。仿佛这个时候，在他身边落下一片黄黄的叶子，才是最应景的。

“你不用微信的吗？”

他摇摇头。

“你不和别人联系吗？”

“打电话或者发邮件。”

“发邮件？”我想起了好久没用的QQ邮箱。

我和李沐慢慢的往公交车站方向。很奇妙的感觉，大我5岁的陌生人，从事着我向往的行业，他凡事认真，好像对呼吸都有着严格的要求，但事业似乎又不太成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位陌生人。

“给你讲个笑话吧？”李沐说。

我很期待，这么古板的一个人，笑点一定很高。

“这是我最近才听的笑话。有位科学到南极考察，碰到一群企鹅。他问其中一个，你每天都干什么呀？那企鹅说，吃饭睡觉打豆豆。他又问另一个，你每天都干什么呀？那企鹅也说，吃饭睡觉打豆豆。他问了很多很多的企鹅，都说吃饭睡觉打豆豆。后来他碰到了一只小企鹅，就问它，你每天都干什么呀？小企鹅说，吃饭睡觉。科学家一愣说，你怎么不打豆豆？小企鹅说，因为我就是豆豆。

“……”

“我现在一想到这个笑话，就想笑，太好笑了。”李沐边说边笑个不停。

我看他因为这个笑话笑得不行，倒是挺好笑的。“呵呵。”我附和着笑了一下。

“很好笑，对不对。”

“这是我中学就听过的笑话。”

“我就说我太老了。”李沐迅速收敛了笑容。

“也没有啦，我以前听这个笑话，也笑了半天。”我好像又戳中他的弱点。

我和李沐走到公交车站，他要乘相反方向的公交车，他走上过街天桥，走到马路对面，穿过等公交车的人群，然后倚着公交车站的广告牌，等待着。广告牌是冷言的新剧宣传，背景一片蓝色，充满科技感。

但我的目光怎么都无法看那个广告，而是一直在黑暗中寻找李沐。我想到那天他下车的地方，好像是个城中村，一栋栋不知是否违规的简陋公寓，拥挤的建在一起。那天凌晨有点冷，几个女性蹬着恨天高，穿着裸漏的低胸短裙，倚在墙角聊天。

我忽然想到，那天李沐下车后，回头望了我一眼，就像现在一样，他站我马路对面，微笑着冲我挥了挥手。

3

王璐最近接了一档网路娱乐节目—《娱乐新现场》。内容是片场探班，王璐主要负责北京地区的片场。周末，我陪王璐进组，现场正在拍戏，副导演在旁维持现场秩序，反复叮嘱我们千万不要说话，手机保持静音，刘导正生气呢，别惹他。等午休的时候你们再去采访，拍完的素材、剪出来的节目，我都要看一下。

摄像递上一根烟说：“明白，专业的，您放心。”

我和王璐躲到远处看着，此时冷言身着一身黑衣说：“女侠......三番四次......不知……”

“停,重来。”刘导拿起对讲机喊了一声。

导演背对着我们，看不到表情。倒是看到冷言的助理赶快递上剧本，冷言接过，低头背了一会说：“导演，可以了。”

再次开机，女主带领一众灰头土脸的群演冲进画面，鼓风机打开，女主衣袂飘飘，手提长剑，拦住了冷言的去路。

冷言手握剑柄说：“女侠三番四次阻挠我的去路，不知是何用意。上次我被小人算计，神智不清，欲冲上山杀人，女侠拦住我去路，我以为女侠是友非敌。但今日我入城报仇，女侠依旧阻拦，我真是弄不清女侠到底是何用意了。”

台词倒是顺了，但冷言说完台词后，面无表情的看着女主，没有任何动作。群演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副导演弯下身子，满脸堆笑，凑到刘导身边说:“要不休息会？”刘导撇了副导演一眼说：“你去，你去告诉他这场戏怎么拍。”

“咱们休息一下，各位在熟悉熟悉台词，吃完午饭后继续拍。”话音刚落，副导马上冲到冷言身边：“冷言，刚才那段戏台词倒是没问题，但你想想此时主角的心情，是不是应该很气，很急，这个你得表演出来呀。还有你念完这段台词后，要缓缓地把剑拔出来，然后才是下一场戏。”

“知道了。”冷言脱下一层戏服，换上运动服上了房车。

王璐见此状赶紧跑过去和冷言的经纪人沟通等下要拍的内容，“我们计划拍一下冷言随身带的包，要冷言一一介绍一下，风格轻松一点，随意一点就可以了，计划播出时间15分钟左右。”

过了半小时，冷言吃完饭从房车出来，坐在树林中假的石凳上，化妆师快速的给他补了妆。

我顺着摄像的镜头，看到李沐拎着一个黑色的帆布包放到石桌上，跟冷言一一说明包里的东西，里面有膏药，感冒药，创口贴，发胶，帽子等拍戏时的必备品，等李沐说完，冷言把两本厚厚的剧本塞到包里。

王璐走上前问冷言的经济人：“这是冷言的随身包？”

“对啊，刚才那个人是冷言的武替，两人的箱子都是共用的，所以拍那个人的包也一样。行了，冷言准备好了，开拍吧。”

王璐采访冷言的时间里，李沐已经换好服装，从背影看和冷言的造型一样。

又一场戏开始了，李沐被一群人团团包围，只见他手中长剑向地一扫，借着威亚的力量踩着树枝往上空跑。女主从人群中一跃而起，拦住李沐的去路。两人吊着威亚在半空中比剑，底下的鼓风机嗡嗡作响，工作人员在一旁抖落麻袋，麻袋里的叶子随风扬起，打着卷的在半空中往前滚。

几招过后，李沐败下阵，从半空中摔下。他被女主手中的长剑直指喉咙，无奈，只好束手就擒。

“卡，非常好，准备下一场戏吧。”动作一鼓作气，完成的非常漂亮，一条顺利过。但整个镜头没有李沐的正脸，监控器里只有女主干净利落的动作，以及李沐留给镜头的背影。

戏拍完后，李沐和群演待在一起聊天。等冷言结束采访后，李沐才挤过人群，从他的包里找到一张创口贴，摸索着找到刚才被树枝划破的伤口，但贴的并不齐，还有一小部分伤口露在外面。

李沐的生活比我想的要辛苦，做替身、做小时工似乎才勉强维持在北京的生活。我总以为只要进入演艺圈，生活都不会太差，但那群底层的演员似乎是个例外。而李沐过于敏感且不善言辞的性格也让他的演绎之路更加艰难了。

离开剧组，回到宿舍，我找出李沐所有的电影、电视剧，把李沐的镜头挑出来，做了一个合辑。李沐的镜头时间都不长，剧中的角色都因为各种奇奇怪怪的原因死了。有一个角色是一个常年瘫痪的植物人，因为家人的疏忽有一晚没有关窗，竟被冻死了。还有一个角色，李沐饰演的角色正在井边打水，突然从井里钻出一个怪物，把他拖入井里吃掉了。

视频时长大概半个小时，标题是“死神来了”，我又找了一个其他明星的民国造型，把头像换成李沐。照片P的很拙劣，我在旁边加了一些可爱的心形图案，来掩饰拙劣的P图技术。

我把视频发给王璐，希望借着王璐的名人效应为视频增加热度。

但久久不见回复。

4

没等到王璐的转发，却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被王璐叫醒了。她发了条微信说，帮我取个礼服，我今天临时有场摄影活动，没时间去取了。

我按王璐发给我的地址去取了礼服，又拎着她的礼服赶到活动现场。活动快开始了，王璐并不在化妆室。我把礼服拎到化妆室的屏风后面，那后面是一张按摩椅，上面堆了几个纸袋子和几件换下来的衣服。

还没等我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王璐和另一个人推门进来了，“你晚上活动的衣服准备好了吗？”我从声音猜，应该是那位知名的摄影师。

“准备好了，别人帮我拿过来了。”王璐说。

“你觉得冷言那事，是真的吗？要是真的，冷言品味也不怎么样，那女的可真不好看。”

“应该是吧，有一次我朋友跟冷言合影。冷言居然搂着她照的，我那朋友傻的要命，那么土的人，冷言也看得上。”王璐说的人显然是我。“我那次给他拍照倒是还好。不过我助理说，他试衣服时都要先问问服装的价钱，如果是便宜的衣服，总能找到借口不穿。”

“这是刚有点名气就飘了。”王璐的语气有些轻蔑。

两人正聊着，来了位工作人员，催促王璐该上场了，两人随后离开。

我大一时和王璐就认识，从她主持校园活动到成为真正的主持人，我都是她的见证者。我曾陪她一起在地铁里化妆，陪她在高铁上记活动流程，乐此不疲的当她的小跟班，我一直认为我们可以称得上是朋友。

我打开微信，编辑了一长串文字，我问她为什么在背后这么说我，这是朋友的行为吗？编辑完，又都删掉了，只告诉她衣服已经放到了化妆室的屏风后面，然后将王璐从好友里删除了。

我打开新闻网站，搜索刚刚两人说的新闻。搜索到的是冷言和女粉丝的聊天记录，内容大概是冷言约女孩去某酒店。随后有人质疑图片的来源以及内容的真假，但很快被新的评论覆盖。有人评论早就看出冷言是这种人了，浓眉大眼，满肚子花花肠子。有人评论建议封杀这种劣迹艺人。也有人评论，这很正常嘛，冷言又没有结婚。随后又有新闻上了热搜榜，冷言的新戏男主被替换，换成了一位新人-李沐。随后也有一些评论，说这是李沐的团队爆的黑料，也有人数李沐是富二代，带资进组，导演迫于压力不得不用他。

我关掉手机，来到打工的西餐厅。李沐并没有来上班，取而代之的是一地又脏又湿的纸壳铺了一地，还有一地的卫生纸。又是那个姜浩没有搞卫生就下班了。但姜浩也没离开后厨，换了一身休闲服和另外两个厨师打扑克。

“麻烦你把卫生搞了。”我站在他的身后说。

他撇了我一眼，继续打扑克。

“说你呢，听不见啊。”我提高了嗓门。

“没看见我正忙着?饭店雇你来干什么的？就让你来炸点东西？”

“是我的工作，我一定会做。但现在是你没有搞卫生就下班了。”“老子今天又要炸东西，又要跑出去搬货，哪他妈有力气搞卫生。”姜浩也冲我吼了起来。

“你如果不满意，觉得活多，可以去找领导谈。一个大男人，好意思不干活，把活都丢给别人吗？”

“你他妈的，要不看你是女的，我早打你了。来来来，三个A，要不要，没人要吧。”

我没在跟他争论，转身把工作服脱了，摘下帽子，一起扔到了工作台上。工作台上的薯条放的不稳，被衣服一打，撒了一地。还没有完全化开的薯条掉到湿湿的纸壳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姜浩把手里的扑克牌扣到桌上，用手指着我说：“你去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他妈的，治不了你了呢。”他又拿起一个铝盆朝我扔过来，旁边两个男生并没有拉架的意思，继续端着扑克牌，笑嘻嘻的看热闹。

铝盆正好打到我头上，我后退了两步，回头看到门后晾着一把拖布，我举起来，朝他敲过去。

“他妈的，还来劲了。”他又拿起一个瓷碗扔过来。

这时，张姨和李沐推门而入，瓷碗正好打到门框上，碎了一地。张姨见状，把我手里的拖布拿下来，把我拽了出去，李沐也跟在后边出来了。

“怎么回事，怎么还打起来了，伤着没有?”张姨问我。

“我让他搞卫生了，他不听，还朝我扔东西。”我觉得满肚子的委屈。“你一个小姑娘，对面三个大老爷们，他们要是耍起流氓，你哪打得过他们。”张姨正安慰我，我看到李沐转身回到厨房，紧接着厨房里传来打斗和拉架声“李哥，别打了，别打了。”随后，值班经理赶来问清楚原因，把我们几个训了一顿。由于餐厅缺人手，所以经理并没有开除姜浩，而是告诉我以后不用来上班了。

李沐开车带着我，一直开到校门口。他把车停好后，才慢吞吞问我 “打到你没有。”

“他朝我扔了个盆。”

“下次遇到这事，赶紧离开，记住了吗？”李沐扭过头来，直盯着我的眼睛问我。

“知道了”我使劲点点头，“今天谢谢你，请你喝点东西吧。”李沐没有推辞，我领着他走到学校的奶茶店，“那个招牌奶茶挺好喝的。”我对李沐说。

李沐犹豫了一会，也没有点奶茶，也没有点茶，而是要了一杯牛奶。

“我就知道你不喝奶茶。”点了一杯牛奶，果然是很老派的人。

“平时也喝，不过晚上喝了睡不着觉，明天还要早起去剧组。”李沐说。

“那你今天来酒店干什么？”我问他。

“你毕业以后什么打算？” 李沐没回答，而是反问我。

“你知道我快毕业了？”

“你大四，毕业后，经理打算聘你到人事部门。你和张姨聊天我都听到了。”

“我说我俩聊天时候，你总在后面转悠呢，原来是偷听我们说话。”

“我可没打算偷听，我是想叫你过去干活的。”

其实李沐把我叫过去也没什么活要干，不是擦擦工作台，就是把垃圾倒了。但我一溜走，李沐还是乐此不疲的把我叫回来。以前我总认为他是一个过于刻板的人，觉得工作时间就不应该聊天，但就在刚刚那一瞬间，我似乎察觉到了另一种情绪。

“我没什么打算，其实西餐厅的工作，我本来也不想干了，但具体干什么，我还不知道。”

“那你愿不愿意做我助理。”李沐突然说。

“你没有助理吗？”

“刚入行的时候有一个，但后来我接不到什么角色…… ”

我想到在片场李沐受伤的脸，不知道他今天有没有事，我把脸凑过去仔细地看着他。他的头发已经长出了一点，往下是他长长的睫毛，以及他清瘦的脸，由于太瘦，两颊已经凹进去，不过这样的脸上镜应该很好看，薄薄地嘴唇周围长出几根淡淡地胡茬。

学生的打闹声，打住了我进一步往前伸的脖子。我回过神来，正了正身子问他“你们剧组为什么换人？”

“冷言前面的戏，导演都不满意，已经做好拍完卖不出去的准备了。最近冷言出了新闻，导演就顺势把他换了。”

“为什么换你？”

“因为我是他的武替，直接用我拍，好连戏。最重要的是，我片酬低。”

我和李沐端着热饮端坐在树林中的长椅上。这里白天有音乐系的学生练嗓子，有英语系的学生搞疯狂英语，到了晚上，这里就成了情侣的天堂。前面是黑暗的树林，偶尔还能听到情侣的聊天声，后面是奶茶店投来的灯光，一大片暖黄色的灯光停在我和李沐的脚边，半明半暗，暧昧不明。

5.

大四下半年的我，除了写论文之外无所事事。其实三流大学对于论文的要求并不严格，虽说论文是我们的首要任务，但大家也并未把论文放在心上。某个专业的学生，找到了企业500强的实习机会。某个班的同学，家里已经找好关系，只要考试通过，毕业就能进国企，这是我这个时间听到最多的信息。

这天中午，我和室友在食堂吃饭，看到王璐微博转发的一条新闻，她评论到“绝对不可能”。新闻标题是李沐疑似有圈外女友，配图是我和李沐坐在湖边的照片，不知道是谁在暗处偷拍。

由于李沐的名气不大，没人讨论绯闻的事。留言都在讨论李沐是谁，评论中还有李沐的微博链接。我点开，果然是李沐的微博，不过里面没什么内容，几条动态都是新戏的宣传，浓浓的商业气息。最新的一条微博是周末晚上的直播预告，应该也是新戏宣传，我随手点了关注。

这天晚上李沐给我打电话，让我出来一下。我到了校门口，李沐将车缓缓开到我身边，摇下车窗，示意我上车。他带着一顶鸭舌帽，还带着一个黑色口罩，车窗关好后，才将口罩摘下来：“经纪人要我注意点，我们就边开边聊吧。”

“好，那你要往哪开？”

“往那开吧。” 李沐指着一个远处的大楼说。

“‘追星光的人’是你吧？” 李沐接着问我。

“你怎么知道？”

“公司给我开了微博，我从关注我的人里找到了你。我看到了你大一的照片，很可爱。”李沐开着车，时不时扭过头看看我，然后又自嘲的说：“还好我的粉丝不多。”

“新戏还顺利吗？”我问他。

“没什么问题，剧本我早就看过好多遍了，所以都很顺利。”

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李沐停下车，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合同和手机，他将两样东西递给我，“这是两年的合同，合同开始的日期是你毕业那天，一直到第三年。这是公司给我配的手机，我跟王璐要过你的微信，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告诉我。所以你自己加上你的微信吧。”

我打开李沐的微信，他的微信名字叫星光，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李沐故意的，然后输入了我的微信号，加为好友。李沐通讯录的人不多，只有10个左右。

“然后把你的微信设为特别关注吧。”

我不敢相信，扭头看着李沐。但李沐只是笑笑，没有解释什么。随后，李沐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播放了正点报时-晚上八点整。报时过后，女主持人说“接下来，是李先生点播的一首歌曲《喜欢你》

喜欢你 车窗上的雾气

仿佛是你的爱在呼吸

……

我喜欢这样跟着你

随便你带我到哪里

“听过这首歌吗”李沐问我。

“听过，很老的歌了。”

李沐又不好意思的笑了，“没办法，我太老派了。”

李沐的车子一直往前开，刚才所指的大楼已经看不见了，也许早就开过去了。车子开过一栋栋正在开发的楼盘，再往前开，逐渐有了平房和庄稼。外面的景色越来越黑，我感觉到车窗外的一团雾气将整个夜色团团包围。最后，李沐把车停在城郊的湖边，他摘下帽子说：“这是个好地方，下车吧。”

我走到李沐身边，他扭过身子，低下头看着我，“做我的助理可能会很累，可以吗。”

“当然可以，做什么都不轻松。”我不敢直视李沐的眼睛。

“做我的女朋友或许会轻松一些，可以吗？”

我和李沐站在湖边，旁边是无垠的星空和宽阔的湖水，天地之间没有任何声响。仔细听，好像能听到时间静静的流淌，我点了点头，仿佛我们已经走过了一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