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太多未解的疑问

2016年7月20日，星期三。

早上7点不到，换好衣服刷牙洗脸完毕，我就去男孩子们的房间看他们。除了金正，同屋的男生们都醒了，不过都差不多愣愣的坐在床上。牛牛早起心情不错，我们简单聊了几句，催促他去洗漱也很听话，好像昨天并没有什么令人不快的矛盾发生过。

他们很期待地问我们今天的大活动是什么，大概是听昨天同屋的哥哥说今天下午可能去海滩。可惜今天天气不晴朗，很有可能改成去商场。

孩子们每个人会有15块钱的配额，志愿者陪伴他们挑选购买一些他们想要的东西。不过，志愿者也可以垫一些钱帮孩子买东西。营长强调了不要买玩具或者特别贵的东西，因为主要目的是教他们怎样合理地使用金钱。

吃过早饭之后就是自由活动，牛牛和我一起打羽毛球。金正还没有活跃起来，没有和我们一起玩。旁边有个六岁的孩子在走廊里大哭，一边哭一边跑着说：“不要过来！！别打扰我！！”而且他只有这一句。他的志愿者只要靠近一点，他就跑开更远，志愿者只能远远地看着他，显得很无奈。牛牛时不时跑过去问他情况，想看看能不能安慰他，不过那个孩子还是大哭不止。孩子们都时不时跑过来关心他的状况，金正也一起陪着那个孩子。有了小伙伴的陪伴，孩子不哭了。而且最后，那个孩子只愿意和金正在一起，喊他“金哥”。金正为了陪那个孩子，甚至放弃一起玩游戏，和他搭着肩坐在一张椅子上。

金正的确是很细心，体贴人的男生。在玩耍时，也会格外留心把球打给年龄小一些的弟弟。虽然年龄很小，但是我挺敬佩欣赏金正。

之后的早晨集合中，金正也是一直和那个孩子坐在一起。牛牛还是不愿意坐在人群中，我和Eva拿他没辙，就按照工作人员的指令和金正，Bennett坐在前面。手工时间也是，他也不愿意配合。我很奇怪，因为牛牛第一天和我们一起画画的时候，他的画画水平其实很好。并不像金正会因为怕自己画画不好而拒绝主动拿起画笔。我和Eva，Bennett不知道他在闹什么别扭。

牛牛的情绪越来越差。我只能一直跟着他，而他好像一直拒绝我的样子，开始走得飞快而且说说“不要跟着我”。我以为是他并不想让让我们太靠近他，也许是害怕离开营会回去福利院之后的那种落差感。我不想放弃，就继续跟着他。结果他开始哭了，是那种很生气的哭泣，带着怒吼，对我说“离我远点，我不要你管！！”我根本跟不上他的情绪变化，不知道原因——因为早上他才刚刚安慰过那个六岁的孩子，而两个小时之后他就进入了这种边跑边哭的模式。他一直吼着说“我不要你管！！”，然后跑的飞快，我一直追着他说“我没有想管你”。我没有办法，只好找来工作人员。就和早上一样，许多孩子也来了，金正也来了，牛牛被堵在一个角落开始长时间的大哭。所有人问他，他都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哭。牛牛大概哭了一个小时多，没有停歇。有经验的May姐让我先去吃饭，只留下两三个人陪着。

May姐告诉我，牛牛好像是和金正闹别扭了——因为一个乐高玩具。金正玩了牛牛的乐高模型，没有及时还给他，他好像生气了。而且他好像觉得我们都偏袒金正，和他坐在一起，所以他也对我们生气。May姐找来金正，弄清楚缘由的过程时，金正也哭了，大概觉得自己委屈。May姐分别和他们谈话，说服金正主动去道歉和解，也安抚牛牛的情绪。金正答应了，主动拿来玩具和酸奶，一直尝试递给牛牛。在他心里，大概自己的委屈和立场并没有“失去朋友”重要。在May姐和金正的努力下，牛牛愿意握手和解。两个孩子又重新坐在一起了。

牛牛的哭声一直回荡在我的脑海里。他会因为一件小事就哭很久，他嫉妒另外的小朋友和我们坐在一起，却不敢说出来，也不愿意主动和我们坐在一起。对他来说，那件小事是他不愿意说出来的，却也希望我们能够理解。虽然我搞不懂男孩的心，但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常常有这样孤儿的心态，把自己的感情埋在心里，认为自己可以熬过，但也希望别人可以理解我们自己，接近我们。

下午去商场，孩子都很兴奋。金正选择玩户外的高空探险（例如最早的那些探险闯关游戏），而牛牛和Eva去购物。探险有有三层，男孩儿们在上空来来回回地走着。我的眼睛紧跟着金正的身影。他玩的很好，勇敢又稳稳地一路升到最高层。最后还尝试穿着拖鞋攀岩。热情的工作人员最后和我说：“你们家这孩子玩的最好！我这么多年了，一眼就看出这群孩子里，他玩的最好！”虽然像家长一样一直等着他，长时间仰着头，脖子也酸痛。但听到赞扬的那瞬间，真的好像自己家的孩子被表扬的那种自豪感。

Eva带牛牛买了一套三十多块的飞机，金正也买了一个。除了买飞机，还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金额远远超出早上和我们说的15块多一些。有些孩子和我们买的金额差不多，也有的孩子没有那么买那么多。

晚上开会的时候，就有志愿者提出这个关于买玩具的问题。的确开始是希望我们帮助孩子们教会他们如何使用金钱。不过最后发现，孩子的愿望其实并不大，志愿者也觉得自己可以满足可以帮忙。和我一起睡觉的Channing和我一直持“不要用物质来满足孩子让孩子开心”的观念，但是我们也的确发现这个年龄的孩子确实会因为物质上的满足而开心好久。在福利院里集体生活久了，没有办法让他们自己的小小愿望被满足的时候。

所以，也许买了玩具的孩子会被没有买玩具的孩子羡慕；但同时，对于那些仍旧在福利院里没有来到营会的孩子来说，在这里参加五天营会的孩子同样也令人艳羡。这个营会本来对孤儿们来说，就是一份礼物。那在我们可控的范围内，这份礼物到底应该给到什么程度？对孩子们，做什么更能表达出我们对他们的爱？而这份爱又怎么可以帮助他们的成长？五天的时间里，教育可以改变的事实在太少。我们可以教他们说“谢谢”，但可能很难帮助他们养成一直说“谢谢”的习惯。需要持续的教育，持续的关心，持续的爱——才能看到这些孩子的生命真的因为我们而改变。

抱着新产生的很多未解的疑问，我那天很早就入睡了。

五：重露笑脸

2016年7月21日，星期四。

今天是我们和孩子在一起的最后拥有的完整的一天。今天的活动排的意外的满，早上我们要一起分享life chart（类似life story），下午要去海边，晚上还有以家庭为单位才艺表演。

life chart我曾经做过几次，所以让我分享并不是问题，但孩子才是分享的主角。我们花了几天的时间来建立关系，大部分就是为了这个时间准备的。借着我们的分享，希望他们愿意多多少少说一些他们的身世和他们的渴望。

我说到我的家庭，并没有夸张的成分，但也许是比较勇敢地说出“虽然我有爸爸妈妈，但是他们也曾经带给我过很多伤害”。Bennett似乎对我的分享很震惊，孩子们也从原来想蒙混过关的态度转变成听故事的状态，还时不时对我提问。孩子们打开了话匣子，金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的生活并不好。”他们都失去了至少了一位双亲，金正说自己过世的爷爷奶奶曾经对他很好，但是妈妈对他不好。他们都是在五六岁的年龄来到了福利院。之前都曾经做过婴儿班的大哥哥，要照顾宝宝们的生活，帮他们换尿布，洗衣服。当我对他们说Bennett是“阿姨”的时候，他们显然不喜欢这个称呼——这会让他们联想到福利院的阿姨。长期集体的生活，缺少人手情况下，叔叔和阿姨要负责管理他们，自然也少不了责骂和挨打。

即使说了不多，但还是愿意对我们说了他们一些生活中的事情。我们都很感恩。

下午在海里，所有的孩子都玩开了。会游泳的我得到了牛牛的完全信赖，带着他到处漂，教他游泳，甚至比很多哥哥都要带的好。牛牛又重新露出了笑脸。这让我这几天被折腾得不得安宁的心宽慰了不少，觉得自己的耐心和等候总算是没有白费。

我们想说服牛牛参加晚上的才艺表演，旁敲侧击，但他很有警戒心理，一直说“我不上我不上”。最后我们决定不为难他，其他的家庭成员一起在台上玩球作表演的节目。金正换上了钢铁侠的衣服，表演地十分出彩，打球完全就是他的强项。每当孩子们接到球的时候，台下总是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口哨声、拍掌声。而牛牛虽然说着不想要上台，却也在旁边的道具堆里翻着往自己的身上试。很多孩子做才艺表演都极其精彩，有表演时装秀，唱歌和吃西瓜的。所有的志愿者和工作人员都完全享受这些孩子们的表演，在我们的眼里，即使还是极其青涩的表现，但却也完全超出我们的期望。我们毫不吝啬地给予他们掌声和欢呼，让他们借此晓得自己是有价值、是被认可的。虽然只是一台简单的晚会，但是多么希望他们可以被鼓励：他们从来不会因为孤儿的身份而从此缺席自己的人生舞台。

对所有人来说，明天都不是痛快的的日子。今天晚上，家庭所有的成员需要给彼此写信，明天要念信、当面交给对方。我们也需要帮助孩子写信。金正拿着彩纸和笔躲到门后的角落写写画画。牛牛还是不愿意写，不过我们没有逼他。

六：孩子们上车后偷偷哭了

2016年7月22日，星期五。

大部分孩子都不是第一次参加营会，所以他们知道今天会离开。今天没有孩子一早来内院打球，也少有前几天的热闹。所有人好像都在准备离别。

仅剩不多的集体时间里，我们所有人会把我们的纪念照贴在纪念册上。这一次，牛牛也乖乖地和我们一起贴好照片。有不少孩子来找志愿者哥哥姐姐签字，即使并没有太多接触的孩子也想把我们的名字留在他们的纪念册上。我知道他们希望写下名字的人，明年再见。

我们回到房间开始给彼此念信。孩子们都很害羞，所以我们先念。Eva刚开始念着念着就哭了，虽然她是第二次参加营会了，但还是没有准备好这样的时刻。Bennett女士一直乐观幽默，但是念到最后也还是擦了擦眼泪。我不想哭，快速地念完就交给孩子们。金正直接把信给了我们 ，对他来说，念出来实在是有点难。我们打开信，三位收到的都差不多。纸上画了打羽毛球的两个人，附上：“思思姐姐谢谢你给我了很开心的事情😊。”我想这的确是他心中最美好的回忆吧。陪孩子们一起玩，也是我记得最深刻的事情。牛牛没有写信。

大家各自给了些小礼物之后，我们帮他们收拾好行李，就去楼下集合看一周的视频，吃蛋糕庆祝营会结束。

视频里留下了大家的笑脸，很显然，编辑者不想弄得太伤感。看着那些照片，大家尽量都在笑。视频里照片的焦点几乎都是26个孩子的身影，大家想告诉孩子们：你们是主角，你们是焦点。

所有人都不想将伤心的时刻提前，我们依旧在内院里玩。我看着金正，牛牛，Bennett和Eva还在打羽毛球。这几天实在是太累了，要一刻不停的看着你的孩子，他们玩球的时候，你的视线也要在羽毛球上。而终于到要结束的时候，却是以另外一种想要将所有的东西都铭记下来的心态看着他们。看似疏松平常的游戏，但却是我们这个家庭最深刻的印象。

我看到有些孩子手上戴着五色珠，是工作人员送给他们的。我就把五色珠的故事告诉他们。虽然他们不太晓得耶稣、上帝，但是我说上帝爱你。我多么希望他们可以有机会真的认识神的爱，正是因为神的爱蔓延出来，才会让我们有机会爱这些孩子。也希望他们可以知道天上的家是永远的家。正如Bring Me Hope这个口号一样，不仅仅是带给孩子被领养的机会，也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抬头仰望乌云上的希望。

突然大巴车来了。所有的孩子停下了手中的活，把玩具放回去，背好过来时带着的书包，安静的人群往外面涌动。孩子们要乘上大巴车告别营会，回到他们的福利院。我想那不能称之为“家”，因为他们总是在福利院里期盼着自己可以拥有一个正常孩子都有的“家”。有孩子和志愿者们拥抱告别，而我们家的两个男孩子没怎么显露表情，默默地上了车。从窗户外看过去，他们分别坐在最后一排的两边，低着头不说话。我和Eva看着两个小脑袋，叫着他们的名字“金正，牛牛”。从他们的手部动作看到孩子在抹眼泪。一瞬间，眼泪根本刹不住车。孩子们后来还是抬起了头，我们从车窗外递纸巾给他们，叮嘱他们回去听话。Eva对男孩子们说，明年姐姐还会回来。我一直不敢立下承诺，但这个时候，我也只能含糊不清的说，也许明年还会再见面。

车开走了，志愿者们回去，看到的是空荡荡的大厅。没有小孩，没有笑声，没有游戏。大家都默默无言各自回房间休息。

下午有最后一场志愿者会议。Katie鼓励我们有机会再次回到BMH camp，同时也可以回当地的福利院坚持长期关心孤儿。她在东莞的福利院已经教了两年的英语，和孩子们建立关系。这也是她第四次来山东BMH camp，不管大孩子还是小孩子一看见她就愿意主动拥抱上去，可见孩子们已经和她建立了极深的感情。营长Josh希望我们可以持续地为孩子们祷告他们能够拥有一个家。BMH camp不仅仅给孩子带来快乐的回忆，也提供了让他们可以被领养的机会。我们家的两个孩子也在可被领养的名单里，这几天我们一直在观察他们，也在准备他们的档案，等待到时候可供有意愿领养的家庭参考。

我领到了Bennett女士给我发的“Thank you”证书，她送给我这句话：“各人不要单顾自己的事，也要顾别人的事。你们当以基督耶稣的心为心。”她说你让我想起了这句经文。我很感动……在很多的时候，有Bennett在，我就觉得自己不必要做那个做决定的人。作为长辈，她为我遮蔽，给我鼓励，为我树立榜样。Eva也是，虽然比我年轻，但她却又更加柔软的心肠，细致的观察。我和金正的性格更像一些，而Eva和牛牛的性格更像，所以我们两个人互补合作。对我来说，和她们合作是我的荣幸。

对很多孩子来说，BMH camp也许是他们一年里最快乐的时光。

对我来说，这一周也是我这一年里很不平凡的一周。

七：后记和闲话

写完才发现，我可能在写作时对两个孩子的笔墨有偏颇。但实际上是，我对两个孩子都一样喜欢。金正听话懂事，性格更为开朗，我常常和他一起玩，坐在他床上聊天，更以朋友的方式相处。而牛牛对我来说更像难以驯服的马，他给我的挑战更多一些，也让我思考了很多。

周六的时候，我们意外知道了牛牛周一就要被收养的消息。是福利院的大孩子和我们说的。我们特别震惊，因为我们周五晚上才把档案交上去。我不太确信，于是继续等待消息。周日，Eva给我发了她和牛牛在视频的照片。视频里牛牛在哭，也许是害怕离开福利院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但我却为他感到高兴，毕竟他即将会展开新的生活。虽然不太清楚领养家庭的情况，但是我在祷告中相信神必保护他。

接二连三的惊喜，这周Bennett和工作人员和我联系说，一个美国的家庭正在考虑领养金正。所以需要志愿者的一些回答来帮助他们更好的了解这个孩子。这个时候，我们才意识到我们做的这个角色的工作不仅仅只是五天的陪伴，更有可能改变这个孩子的一生。

我曾经见过通过Bring Me Hope被领养的孩子，他们现在很喜欢他们的家庭。阳光充满活力，被教育地也很好，健康上的问题也被治愈了。看到他们现在拥有的状态，你根本不会想到他们曾经因为各种原因被抛弃。可以说他们的人生已经发生了彻底的转变。

而对年龄更小，身体更健康的孩子来说，被领养的机会更大。而一些大孩子就比较难被领养，性格的形成，文化的差异等等对于领养的家庭来说是不得不考虑的问题。但我们仍旧希望，有家庭愿意领养这些年龄稍微大一些的孩子。

我和Channing聊到关于领养家庭的准备。那是需要多大的信心和准备来照顾一个孩子，我们仅仅五天的服侍就常常让我们焦头烂额，但是要让孩子敞开心融入这个家庭就更显得路途遥远。对孩子们来说，我觉得他们也更希望有更为年长的志愿者来陪他们。曾经就有一些家庭带着自己的孩子来到营会当中，让孤儿们预先体会家庭的温暖，也让自己的孩子成长更多。同样，年长的志愿者在教育引导孩子方面，也会更有经验。

而关于爱心，我们也探讨了这部分的内容。回顾一周以来，因为第一次做这种类似的志愿者工作，我发现我们怀抱着的爱心常处于纠结的状态。记得来过好几次的一位志愿者就说，如果你只是给你的孩子买吃买喝，看他的生活可怜，恨不得满足他全部的愿望，那这样的爱心和养一只流浪狗有什么区别。我想有点道理，我们终究只是五天的志愿者，时间人力有限，没有办法做到多少实质性的改变。营会只是创造这个夏天美好的回忆，让孩子们可以放声大笑，有机会被领养。志愿者若陷入到“可怜他们，我可以帮助”的逻辑里，就很有可能变成自我感觉膨胀和“同情心泛滥”。而同情心泛滥和微博转发点蜡一样廉价且无用。

Bring Me Hope的工作人员要在营地连续这样服侍四周，对他们的体力和精神都是巨大的挑战。他们竭尽全力去帮助每一个孩子，为这些孩子们祷告，每天早上7点的早祷对他们来说都是仰望交托的时间。他们用基督的爱心在做着很了不起的事情，我形容为”微妙的平衡感”。

Bring Me Hope，带给孤儿们希望，也提醒带给我们那永恒的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