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冷艳小锯》
文/杨清远
一、伏击!竹林不平客!
杨河栖身在一堆枯叶里,他的鼻翼微微翕合着周遭的气味。枯黄的叶尖暗暗拨撩着他年轻的面庞,一片欲望在他胸腹之处缓缓升起,如同竹叶腐败的味道一般,无处不在。他的脑中传来一阵晕眩,但双眼仍直直盯着面前的青灰色石板,石板面向他的那侧,有一条蜿蜒裂缝,裂缝细微而静谧,如同这条由青灰色石板组成的竹林小道。
杨河的双目如同烧红的铁钉,他看见一条蚯蚓从细小的缝里钻出、扭转,然后啪的一声搭到青石板的上沿,向另一头缓缓蠕动。
石板的另一头共有一十三棵细竹、八株维度稍粗、较为挺拔的碧竹以及三棵破出土壤、高度不一的笋尖。他还看到一阵风正悄悄吹散林中的雾气,吹开挡月的云朵,这云朵在黑夜里僵僵的,一如他早已硬结的脖子,蝉声轻启,他已计算出他们五人埋伏在这里已将近两个时辰,那么——埋伏在东南方向,一棵天般高的竹子上的“飞星大侠”项不凡;埋伏在西南方向那块青石板下的“梨花朵朵开”唐欢;埋伏在正对面枯叶里的“赶蝉”蒋四维,以及横躺在唐欢埋伏的青石板之上,装作嵇康的“一步枭首”郑刀刀——这些已经成名、成家,放弃光明正大,选择这不洁行动的大侠们,通通在这静谧的竹林里待了两个时辰,想到此处,杨河通红的双目中跳跃出点点火星。
他再次握了握掌心的刀柄,刀柄传来的坚硬触感一如他将要杀敌的决心。这不仅仅是一把嵇康赠与他的神兵,更是他此次行动的最大理由。
刀名“冷艳小锯”,刀柄延上三寸错满锯齿锋刃,嵇康说这把刀像东洲以东,日升之处的海洋凶兽,那凶兽张嘴时——如同冷艳小锯,尖牙的锋刃出鞘,流转出冷酷而妖艳的光华。
虽然杨河并未亲眼见过那种凶兽,但当敌人的躯干在他眼前碎裂开来,他便能想到这海中生灵有着怎样无可匹敌的威能!
“魏谯嵇康真是一名大匠。”杨河心中叹道,不管是“赶蝉”蒋四维的轻薄短刀、“飞星大侠”项不凡的厚重砍刀、“一步枭首”郑刀刀的锋锐快刀以及“梨花朵朵开”唐欢的尖利小刀,这些天下神兵,通通出自他手。
但,打铁只是他的爱好。嵇康更擅长的是书、乐、文、画以及养生。而他最为世人称道的则是其刚烈的性情。其时司马昭混乱纲常,一手遮天,嵇康却坚持隐居不仕,屡拒为官。他为人傲世绝俗,放达不拘,实乃江湖豪杰之榜样。
然而这世上到底是小人居多,就在前几日,他因得罪司马昭手下亲信钟会而遭其构陷,构陷的缘由乃是钟会一手编排,钟会此人气窄量小,为人阴狠,嵇康向来瞧不起这类人。于是在钟会两次登门拜访而被嵇康赶出家门后,他便暗暗记恨上了嵇康。要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钟会一日忽生一计——
吕巽奸污貌美弟媳,其弟吕安发现便要上告官府,吕巽寻到嵇康从中调和,而嵇康因与吕氏兄弟皆为好友,便好言劝慰吕安,莫要损了吕家声誉,渐渐平息了这场风波。
谁知钟会听闻后,唆使吕巽暗告司马昭,诬陷吕安犯不孝罪,嵇康因此气愤难当,写下一篇《与吕长悌绝交书》,痛斥吕巽失信望义、残害手足。
于是钟会便有了可乘之机,他向司马昭进言道:“嵇康是卧龙,如若不杀,祸患无穷,过去姜太公、孔夫子都诛杀过诽谤圣贤的名人以正视听,如果您心慈手软,只怕礼教都会颠覆。”这段话正中司马昭下怀,他正欲用嵇康的人头来震慑人心,钟会见他沉目捋须,便装作义愤的样子道:“嵇康对上不做皇帝的臣子,对下不做诸侯们的幕僚,轻时傲世,不为所用,无益于今,有败风俗。今日不诛嵇康,何以清洁王道!”司马昭闻言心中大喜,面色却依然板肃,严声下令捉拿嵇康。
这件事情发生在昨夜,江湖上却已流传甚广,这寥寥数人(除了杨河)都是成名已久(且离竹林最近)的大侠,他们当即、即刻,不约而同地前往这片竹林外守候,只因晚一刻,司马昭、钟会的手下——“玉面剑魔”陈寒、“吞海龙王”韦威、“不俗掌”卓青青、“未老先衰”庄老四人便会“请”嵇康坐入监牢,将他秋后问斩。
众位大侠便是在这片竹林外碰上杨河的,如果不是“飞星大侠”项不凡及时说出杨河与嵇康饮过酒、听过琴,只怕其余三位一照面就将他剁成碎块,令他血染当场了。
项不凡将前因后果向他和盘托出后,杨河双目充血,拔出嵇康赠与的“冷艳小锯”削竹为志,发誓定保嵇叔夜安危,他当时说话的声响盖过了竹屋内嵇康的打铁声,整片竹林的叶片被风吹起的沙沙声,众人便看出他为人的豪情了,那么他和嵇康饮酒,听琴的事迹便也确信无疑了。
嵇康却对屋外的一切并不知情,他们五位也并未相告嵇康,只因人人都知晓,以嵇康的性子绝不会容忍这样的行径发生。前些年嵇康的至交好友山涛在司马昭面前举荐嵇康出仕做官,不想嵇康听闻后,当即写下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两个契若金兰的人自此形同陌路。
两件事情虽然并无关联,但这五人都明白了嵇康秉承的信条——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都不欲与“不羁世俗、放达任侠”的嵇康绝交,更不愿见他因如此小罪而牵连致死。那么,司马大将军的手不能够也不应该伸到这儿来!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杨河这样想到,不论是谁伸手过来,就当赌上身家性命与坦荡名誉将之斩断!
杨河的双目烧得火星迸溅,青石板上飘起细微的尘,他的耳朵里忽然响起轻而整齐的脚步声,他的头颈微微偏转,心里倏然一惊。接着,余光里便出现了一团微弱的火,踏声传来更重,火光明晰,杨河的眼前闯入了四双制式统一的鹿皮黑靴——第一双黑靴上垂下一截闪亮的剑尖;第二双黑靴后面跟着一段乌黑的寒铁;排在寒铁之后的黑靴上,只伸出一只厚茧的大掌,这大掌在主人走路时纹丝不动,如同垫在末尾的,第四双黑靴上暗沉的刀刃一般。
忽然,第一双黑靴戛然止步,其后三双也如约定好了似的立定原地。
杨河闭目停息。
半空中一阵声音传来:“嵇康?”
“唔……”这是郑刀刀的声音。
东南方向竹子“咻”地一摆。他猛地瞪眼,这是项不凡衣角与竹子的摩擦声,也是行动开始的信号——动手!
项不凡如同一颗流星从竹尖坠落,蒙蒙的夜色里划过一道雪白的光。接着正对面的枯叶里蓬然立起一人,左手响起刀刃与空气摩擦的轻响;而右侧忽然弹现一阵急如蝗雨的暗器,这暗器在月下反射出摄人的寒光——是飞刀!
杨河悍然起身,在他起身的瞬间,“冷艳小锯”便已狠狠击向“不俗掌”卓青青,卓青青仍在看东南方的项不凡,待他回神,匆忙举起的双掌便已被杨坚斩落,杨坚再纵身而上,第二击便用冷艳的光撕下了卓青青的项上光头。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在他两招杀死卓青青时,当他终于意识到郑刀刀并未出手时——
场内的情势就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项不凡从天而降后对上“未老先衰”庄老,庄老用他的“岁月刀法”勉力抵挡,五招之后终于不支,被项不凡以“流星刀法”燃尽“岁月”,抱剑而眠。
随后项不凡便看见一棍一剑猛然从面门袭来,他的脸上立即现出愤怒的表情,他愤怒的缘由并不是因为这绝强的一棍一剑,而是负责缠住那一剑的郑刀刀并未出手。
这时,唐欢的声音适时响起:“郑刀刀已经死了。”话音刚落, 暗器才铺天盖地的打过来。
“玉面剑魔”陈寒发出温和的笑声,显然承认是他所为。杨坚看到他的剑尖上有未干的血迹。
“我被压住才出手晚了。”唐欢又解释道。
但项不凡已经听不到这句解释了,一步错,步步错。
项不凡抵挡不住两个一流高手的合击,一个疏忽,“吞海龙王”韦威当头一棒,砸碎了项不凡的脑袋,陈寒回身抖出万朵剑花,唐欢在飞尽身上最后的一十三把飞刀后,被陈寒切成了一十三块。
此时杨坚刚好割下卓青青的光头,“龙王”和“剑魔”正眼带笑意地看着他。
“很不错的年轻人。”韦威左手拄棍,右手捂住左肋,杨河注意到有细细的血流从他指缝间淌出,这是杀死项不凡的代价。
“出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单凭这一点,卓青青就死的不冤。对了,你的刀也是嵇康赠与的吧?”陈寒缓缓开口,他面庞如玉,在竹林间仿佛一尊菩萨。
杨坚并未说话,反而后退了一步,因为这时,场内又发生了变化。
韦威忽然向后一棍甩出,陈寒轻笑,提剑击棍,只见叮叮叮地冒出几点火星,韦威转动手中黑棍,如同舞起一条黑色的大龙,陈寒砰的向后跃开。
韦威却并不追击,只是冷冷道:“钟会是要反了大将军吗?”
陈寒面色急切道:“这话可说不得,龙王怎能随意诬陷我家大人,钟大人对司马大将军可一直是忠心耿耿呐……”陈寒说到此处,脸上又堆起温和的笑意,只听他继续道:“只是方才并未过瘾,想要再和“龙王”切磋切磋……”
韦威冷哼一声道:“看来“香河金刀”与“祁连山主”都是你们杀的了……”
陈寒听闻此话终于哈哈大笑道:“那可不敢,这些大将军手下的得力杀手都是江湖乱党所害……”他说道此处用剑尖点了点杨坚。忽然纵身扑向韦威,韦威却闷哼一声,径自倒地,陈寒见状绕至韦威身后,一剑砍下他的头颅,冷冷道:“哼!装蒜!”
他悠然转头看向杨河道:“小年青,轮到你了。”杨河刚退出一步的时间,场内战斗就已结束。
陈寒提剑缓缓走近道:“你们不是合格的刺客。”杨河倏地出刀,锯齿形的刀刃割向陈寒脖颈,在月下流转出冷酷而妖艳的光。
“不自量力。”杨河忽而感觉左胸被注入一道清凉,接着握刃的右手一阵酸麻,“哐当”一声,脑海中腐败的气味又让他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随即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二.送嵇康
一年以后,面对钟士季,杨河将会回想起山涛带他去为嵇康送行的那个遥远的傍晚。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落日的余晖缓缓流出,将洛阳东市的刑场染成殷色。刑台四周一片寂静,三千太学生手握书卷,挽袖凝目,嵇康正坐刑台中央从容抚琴,此时嵇康转首看到余晖将尽,缓缓拨琴,琴音一时悠扬婉转,一时金戈铁马,又作哀戚、深幽、轻灵、欢愉之音。闻者无不潸然泪下,一曲终了,嵇康披头散发,对着橙空道:“《广陵散》今日绝矣!”
刽子手手起刀落,夕阳将尽前,一抹殷红融于橙光。
山涛穿着粗布衣裳,正混在人群之中,他此时已经是司马昭手下的郎中,官服来此未免太过招摇,况且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名男子,一名孩童。
那名男子的面庞在夕阳映照下仿佛大病初愈。他近旁的孩童则垂头不语,瘦小的肩膀簌簌发抖,不时传出几声呜咽。
山涛听见孩童发出的呜咽,轻轻地把孩童拉到跟前,双手抹去他脸上的泪痕道:“嵇绍,你父亲将你托付与我,是希望你顺应世事、忠君孝悌,做一个忠臣赤子,不要充满怨恨,白白丢了父亲交予你的性命。”那名叫做稽绍的孩童闻言点头,不再哭泣。
他身后的男子却冷笑一声,道:“父仇便不报了么?”山涛忽然转头,宽厚的下巴隐隐抖动道:“你知道些什么?一介武夫!嵇康的为人、心愿我最是了解!”他用怀中孩童听不见的声音向那男子解释道,又低头看稽绍的表情,见没有异状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远处的人群忽而如开水般沸腾,山涛用力探出脖颈,一会儿便收回,只听他焦急地对那年轻男子说道:“切记不可鲁莽行事,要记住,这里遍布官府高手,他们认出了我才不与你盘问。”年轻人也看到了那副可怖的场景——刚才,那群太学生里,忽然分出三人捂住、钳住另一人的嘴和手脚,接着捂嘴之人双手一错,那被围之人便脖颈错位,手脚不动了。这三人拖走尸体,只惊起一片人的恐慌,随即又消失在了茫茫人群中。
年轻人倒吸一口冷气,缓缓松开右腰的刀柄,这口冷气仿佛毒蛇一般钻进他左心的伤口,痛感让他不得不回想起那失败而冰冷的一夜。冰冷?他忽而注意到刑台的另一面正有一对冰冷的眸子,他对眼望去,却发现眸子的主人正与山涛隔空点头,山涛面容发笑,语气却不温和,只见他嘴巴微张道:“那便是钟会,钟士季。”
于是杨河便牢牢记住了那对毒蛇般的眼睛,他不敢多看钟会的样貌,因为“玉面剑魔”陈寒正在他的身侧环顾。那夜陈寒一剑刺入他的左胸,谁知他身体奇异,一颗心脏长在胸膛右边,再加上流血过多昏厥过去,才不致于横死当场。而后山涛赶来,却只看到嵇康被陈寒带走的情形,他检视地上狼藉,发现杨河仍有呼吸脉搏,急忙指示下人抬他回府,秘密救治。
嵇康问斩东市的消息在三日前昭告天下,而钟会则在七日前布下了埋伏,那些赶早前来乔装、埋伏的江湖客都被官府的布置一一缉拿或是就地处决。而结伴而来的豪杰们,面对数千虎视眈眈的魏骑丢去了手中的兵器,无法之下只能陪嵇康一同坐牢。
杨河知道愈是此刻愈是要忍,现下的江湖里已经没有人敢动劫法场的念头了,自己也不例外。但是——他又记起在那次行动前发过的誓——不论是谁伸手过来,就当赌上身家性命与坦荡名誉将之斩断!
失败教会了他隐忍,以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此时此刻劫法场毫无胜算并且要赔上许多人的性命,而事后行刺,机会则会大许多
——钟会,先从你开始!
想到此处,杨河的双目又迸发出四溅的火星,这时山涛的声音在他耳边缓缓响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做什么也由得你,只是……难呐……”
杨河缓缓点头,此刻天已经全暗了。
三、钟会之乱
星子黯淡无光,夜幕低垂四野,蜀国的朝堂上却是一派灯火通明的景象。只见金黄的大殿上站有一人身着素衣,头戴白巾,手中捏着一卷金丝卷轴,正面容悲戚地向堂下众人哀诉着什么。而堂下约莫有五、六十人,这五、六十人皆垂首立定,闭口不言,脸上殊无哀色。
这时,却见殿上这人展开手中卷轴,哀哀说道:“在下奉郭太后遗命辅佐魏王,保全社稷,而大将军司马昭早已身怀异心,今日天地作证,钟会不得已起兵救主,护卫魏王安危。钟会知晓各位之中,有不少人是司马昭所提拔,但是无妨,只要诸位肯书下‘同意’二字,便可既往不咎。”话音刚落,他身后一人便端上一个木盘,殿下众人见之“吓”的一声,原来是那木盘上盛了两颗圆滚滚的人头,两颗人头张口瞪目,面目栩栩如生,再看脖颈断处鲜红一片,尚有血水滴沥。
大殿众人面面相觑,顿时针落可闻,一片寂静。
“杨河!”钟会侧头道。“是!”又见一个年轻人双臂捧上一块木板,板上放有墨笔一支。他径自走到左首,对着一人道:“胡大人请。”
那被称作‘胡大人’的官员名为胡烈,是军中一位将领。只见他哆哆嗦嗦拿起笔,费了一会儿功夫才扒出歪歪扭扭的“同意”二字。这年轻人方才迈步走向第二人,第二人汗如雨下,慌忙依样照办,余下众人尽皆如此。
钟会的眼睛如毒蛇般打量着众人,待到最后一人签完字,他把手一挥道:“天色已晚,还请各位进官府里好生歇息。”“噔噔噔”上来三百持刀力士,先前端木盒的那人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只听他腰间佩剑叮叮作响,仔细看向剑身,其上仍布着殷红的血迹,众人知晓他是钟会手下第一高手“玉面剑魔”陈寒,此刻见到这番情形,心下了然司马昭派在钟会身边的两个好手,便是他杀的了。这五、六十人被力士们押送下至益州府中软禁,钟会再命自己的亲信率领各路军队,执掌将印。
众人离场后,殿内只余钟会、陈寒、杨河三人。忽然一声笑声响起,从殿后缓缓转出一人道:“士季,大事成矣!”钟会闻言并不答话,只见他边脱下素衣边说道:“司马大将军亲率十万人驻扎长安,唉,怎么能成?”
姜维听闻此言冷笑道:“那就应当把这些将士坑杀,否则后方无穷。”钟会摇了摇头道:“这都是我魏国辛苦培养的将士,怎能说杀就杀……”姜维见他犹豫不决也不再多说,他忽而看到杨河,便问道:“这位是?”杨河当即低首抱拳道:“将军,在下杨坚,乃一介武夫,卖些武艺与钟大人。”陈寒听闻此言冷哼一声,却听钟会道:“伯约,你可别小看了这‘一介武夫’,先前你没见过他,是因为他被我派去操办剑阁之事了……”姜维听闻此言“哦”了一声,面色甚为惊讶,他压低声音道:“想必邓艾等人也是他缉拿回的?”钟会含笑点头,杨河瞥见他脸皮在笑,底下的肉却丝毫不动,连忙惶恐道:“小人不敢,都是钟大人一手栽培。”
原来钟会在谋反前,因邓艾承旨专权行事,便向司马昭诬告邓艾有谋反表现。他又派杨河前往剑阁截获邓艾的奏章和书信,改写其中的话语,使其言辞狂傲,露出居功自夸之处,同时又截住司马昭回信,使邓艾心生疑窦。
几日后司马昭终于下令,于是他便派杨河先行去除其身侧的“三刀五剑八大神卫”再予以缉拿归案。如此,便除去了司马昭手下一得力干将。杨河在此事之中,可谓功不可没,是以其深得钟会信任。
陈寒闻言又是一声冷哼,杨河通红的双目猛然一盯,道:“陈寒,你仍是对我有甚么意见么?!”陈寒面色温和,语气却是冷冷地道:“不敢,卖友投敌,不知你对钟大人又是如何忠心?”钟会听闻此言却依旧笑吟吟,目光游离在二人之间。
杨河铮地拔刀出鞘,姜维见状道:“士季,我先去歇了。”他身为蜀国降将,撺掇钟会谋反是心中第一要务,并不想再窥探他的内务。
却听钟会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你们点到即止,伯约,一起留下看看罢。”
话音刚落,姜维余光未及,耳旁便是叮叮叮三声传来,待他正视场中,又是三下金石交击之音响起。“好快。”他心下想到。
“进步不小嘛。”场中陈寒持剑走斗,目带寒光道。杨河并不开口,只见他手上握着一把锯齿状的三寸小刀,出击时如利齿开合,在暖光下流转出冷艳的光。陈寒持剑不攻,将刀刃拒于身外一寸,显得泰然自若。
姜维心中了然道:这陈寒要在钟会面前显能耐。只见这时陈寒出剑速度陡然加快,堂内灯火微微摇曳,杨河攻势渐颓,挥击变慢。忽见陈寒手腕快若闪电,连抖三下,杨坚哎哟一声,兵刃震动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陈寒手中长剑不停,仍直直刺向杨河面门,杨河目露惊慌,跌倒在地,陈寒玉面微微一笑,手中的剑却又加快半分刺了下去。
忽然,杨河双手一扬,再一个翻滚避开剑刺,半空中蓬的爆出一团白灰,陈寒脸上当即蒙了一层厚粉,双目不能视物。忽听钟会喝到:“止!”陈寒只觉一道冷光恰好停在自己脖颈一寸处。他睁眼后跃,便看到杨河手中的锯齿锋刃直勾勾横在自己眼前。当即面色涨红,恨恨道:“你使诈!”杨河冷笑道:“若不是钟大人在此,今日必报那一箭之仇!”
陈寒正欲辩驳,却听钟会冷冷道:“好了,兵不厌诈,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了。”陈寒听闻此言背出一身冷汗,抱剑后退不再发言。
四、援兵
月悬中天,夜至三更。益州府的各间厢房里却无有人入睡,不入睡自有不入睡的道理。胡烈对着月亮愁眉不展,窗外院中,有持刀兵士逡巡不止。他一看到刀剑黑洞洞的倒影,便觉铁锈味的血气扑鼻而来。胡烈哆嗦了一下,只觉得项上的人头微微有些脆弱。“吱呀”,他身后的房门忽然打开,他猛然回头,便看到一名男子点着烛火从门外走来,这男子的面容甚是熟悉,在橙色的火光下一跳一跳,胡烈心知不好,问道:“钟……钟会要动手了吗?”谁知那男子只轻轻一笑,他把烛火放在桌上,面朝胡烈,胡烈才记起他是今日请他手书的武士。
胡烈想起白天堂上情形,心中更是慌乱,颤声道:“别……别杀我,钟会成不了大事,你也无法活命。”杨河挑眉道:“是吗?你怎知钟大人成不了大事?”胡烈心头一横,高声道:“钟会为人气量窄小,太过阴狠,计谋也输大将军一筹,怎可成事?况且……”杨河鼻子哼气,开口道:“况且甚么?”胡烈道:“况且大将军在长安驻兵十万,人人都知道了!”杨河面无表情道:“成也好不成也罢,你是没机会看到了!”说完他铮地拔出小刀,胡烈见这短刀寒光烁烁,心下不免发颤道:“可否……可否容我写下遗嘱,交付我儿?”杨河轻轻摇头道:“上路了……胡大人……”他缓缓靠近几近瘫软的胡烈。
胡烈看他刀刃悬在半空,举手就要下落,赶忙闭上双眼,却听杨河道:“方才胡大人说有一个儿子?”胡烈经他一提,忙点头说道:“不错!不错!”心下却仍疑惑不已。
“听闻胡渊少年英雄,已统率了一支军队?”杨河放了短刀,笑吟吟道。
“壮士是来救我的吗?”胡烈猛然醒悟。杨河却并不回答,另说道:“钟会已挖好大坑,做了几千根白棒子,要请所有其他部队的兵士,给他们戴上白帽子,并授以散将官,对于不跟随造反的将领,一个个用棍棒打死,埋在坑中。胡大人,胡家自胡遵前辈以来到您手中,一门出了三位将军,满门忠义,您难道要随钟会反了吗?”
胡烈听了这番话不由镇定下来,心中已有了计策道:“壮士,今番性命全在你手。”说完他当即用房内墨笔写信一封,俯身吹干,叠齐封好交予杨坚道:“请壮士出城交于我儿胡渊,他自会率军来救。”
杨河低头接过,潜进了这茫茫黑夜里。
五、得报
第二日,己卯中午时分。日光正晒得猛烈,烘烘的气流匍匐在地,白色的营房仿佛化成了一滩水。姜维掀开门帘,扑面而来的银光在他眼前砰然溅开。他找了副盔甲随意下坐,这小小的动作也让他汗流不止,姜维觉得自己坠入了池塘,呼吸都带着粘稠的水汽。
这时门帘掀起,姜维抬头看去,是钟会,他身后跟着陈寒。于是姜维麦色的脸上忽而绽出灿烂的笑,起身道:“士季,你肯拨出这些铠甲兵器,那真是令我有如神助啊!”钟会头上已结起细密的汗珠,双眼仍是转动不停,他挽袖刚欲开口,忽的门帘又被掀起,姜维只觉日光趁机一窥,目光如中了剑刺一般,他神魂回转,却看见营中已经多出一人——是杨河,只见杨河俯首跪地道:“报大人!外有汹汹嘈杂之声,好像是失了火。”钟会闻言不为所动,开口道:“你昨夜去了哪儿?”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姜维却感觉心头一凉,仿佛热水猛然结成了冰。他还看到陈寒已经悄悄挪到了杨河身后,正举起手中的剑!
“截信!姜维!”众人只觉 眼前一花,却看见杨河抱拳的手中已多了一封信。姜维听闻此言倏然一惊,周遭的空气又沸腾起来,他额上汗水升腾起了袅袅的热气。他看到陈寒举起的剑放了下去。
钟会接过信,皱眉读了起来,外面忽而响起了嘈杂声,钟会猛然把信纸往地上一摔,额头弹开几滴汗珠,对着姜维冷然道:“刘禅?!杀我而匡扶汉室?!”陈寒猛然转首,向姜维步步逼近。
这时,门帘第四次被掀开,有一兵士进来报告道:“有军队往城里跑来,好似作……”
他说到一半便如同吭叫的鸭子忽然被人勒住了脖子,众人见他翻身倒地,背心已被一箭射穿。
“来了!”跪地的杨河忽然一指门帘,众人向那里看去,却发现门帘仍旧是门帘,除了几道热浪吹起帘角,其余什么也没有。钟会忽然“唔”的一声,双手后抓,湿热的营房内霎时充满了呛人的胡椒味,杨河左手提着钟会的头颅,右手捏着锯齿的神兵,他恍惚想起一年前和山涛送走嵇康的那个夏夜的傍晚,手中的两样东西一齐滴下粘稠的血,都发出妖异冷艳的光!
陈寒此刻正被胡椒呛得涕泗横流,他拔出剑在营房挥剑乱劈,耳边只听闻水柱冲天而起的噗噗响声,接着便觉热气勾兑了铁锈与辛辣一同灌进全身的毛孔里。他大喝道:“胆敢行刺!”却听杨河轻轻一笑,他当即向笑声传来之处劈砍过去,忽然破空声飞来,杨河声音又起:“给你!”他低头一看,怀中热烘烘的,赫然是钟会的双目向他瞪张!
接着陈寒只觉脑袋向后一仰,杨河的声音便从四面八方传来:“痛快!大仇得报!”
陈寒看见姜维的脖颈光秃秃的,正朝下喷出鲜红的血,他又看到那些银亮的盔甲都粘在黄黄的天上,如同一朵朵月亮。最后,他看到一双眼熟的制式鹿皮黑靴——哦!原来是自己的头被斩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