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将会在匈牙利文学课上讲到我!”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匈牙利作家马洛伊·山多尔。马洛伊十岁那年,在校刊上发表了一篇天主教学校的老师虐待学生的文章,被校长训诫。马洛伊冲着校长喊出了这句话。二战后,马洛伊拒绝出任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友好协会的主席一职,以沉默抗拒。诚如他自己所言,“我之所以必须离开,并不仅仅因为他们不允许我自由地写作,更有甚者的是,他们不允许我自由地沉默。” 1948年,48岁的马洛伊和妻子被迫离开匈牙利,至死没有回到故乡。《烛烬》创作于1942年,分别在1950年和1958年被译成德语和法语。直到1998年先后被译成意大利文、英文和德文后,迅速传遍世界。此时,离马洛伊自杀去世的1989年将近十年。
一口气读完十来万字的《烛烬》,意犹未尽。小说开篇,作者沉静的叙述让语言似画面般活起来,如电影镜头下蓊郁森林,山林是清凉的,阳光也是凉的,将军身处的庄园与世隔绝,静谧如凝固,仿在时间之外。随着将军收到一封老友的来信,空寂的庄园从静水深流的深处,不动声色地微漾起水波。暌隔四十一年零四十三天的重逢,往昔的回忆纷至沓来。在暮色初合中点燃的长烛燃烧至黎明破晓,蜡烛燃烬,两个老人相互作别,作别往昔,作别昨日的世界。马洛伊在时间密度中张弛出的叙述密度,使得行文有极强的舞台剧视觉感,没有背景音乐,于沉静中涌动热烈。
“狩猎事件”后,亨利克将军阻断了自己与外界的联系,密林里的庄园“就像一间宏大、华丽的石雕墓室”。他清楚那一天发生的事实,却无从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在等待,等待重逢一刻,等待真相。密林深处,那头出现在猎人视线里的麋鹿,察觉到危险的降临,当它惊愕地伫立几秒时,身处黑暗中的将军敏捷地意识到,那把猎枪瞄准对象是自己,不是麋鹿。将军与前来庄园造访的康拉德是相识于少年时的金兰之交,两人同在一所寄宿制军校读书。他们的友谊招来学校同学的嫉妒,一度被猜忌为同性恋。后来,同学们无不倾羡他们友好关系。尽管,将军知道,当康拉德和母亲坐在钢琴前四手联弹时,他明白他们之间隔着秘密,那是惟有通过音乐才能进入的领域。将军认为,这并不有损于他们的友谊。黑暗的森林里弥漫着冷峻的气息,他没有躲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枪声未响,麋鹿腾空跃起,迅疾逃遁。打猎归来的晚宴中,将军发现妻子是这件事的共谋,同时他清楚事情并非起于这次狩猎。那是他们三人最后的晚宴,康拉德离开庄园后,音讯全无。八年后,沉默的妻子克丽斯蒂娜抑郁而终。
将军把餐厅恢复成四十一年前的样子,每个细节都是当年的重现,仿佛时间不曾流逝。惟有那把妻子曾经坐过的,包着法兰西绒的靠背扶手椅,昭示着这顿晚餐不是当年的晚餐。这是他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的场景,“他如释重负地眨了下眼,感觉自己像一位看到猎物掉到陷阱的猎人”。他要从旧友那里得知真相。尘封的往事滔滔而来。他向康拉德吐露四十一年来在沉默中的所思所想。所谓对真相的追寻已然消弭在与喧嚣隔绝的岁月里“因此我们没有权利向我们曾经视为朋友之人索求真相与忠诚,哪怕有许多件事表明了这个朋友的不忠。”将军用一辈子来明白人际关系里的秘密“我们不得不接受背叛和不忠,这是人类最难完成的重任之一。”不安的烛火之下,康拉德始终保持克制,在生命之烛将尽时,回到老友的庄园是他人生最后的愿望。将军说,他知道康拉德会回来,因为他们还是朋友。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联,在爱情之外,友谊同样具有沉甸甸的质地。马洛伊对情感的洞察和工笔画似的笔触,写透了“友谊”这个个人所需求的情态关系。
两位老友在七十三岁这年如迟迟春日般的明白,他们少年时完美近乎严丝合缝的友谊,有无法逾越的鸿沟。这个鸿沟也在马洛伊《伪装成独白的爱情》的夫妻关系里。阶级与出身,犹如基因般微妙,无需言说,但时时事事映射在现实生活中。阶层论和出身论并非简单对立的关系。马洛伊出生贵族,在时代世纪性转折的喧嚣中,以及后来两次世界大战的流变,曾经的望族无可逆转地成为破落贵族。恰如小说家库切所言“在所有重要层面上,马洛伊都属于一个正在消亡的族类,即‘奥匈帝国的进步市民阶层’”。与此相应的是正在消失的阶层精神“勤勉、爱国、有社会责任感、尊重学识。”马洛伊笔下的“市民阶层”不同于我们通常理解的城市居民,它是指包括贵族、名流、资本家、银行家、中产者和破落贵族等一个特殊社会阶层。马洛伊用诗一般的语言怀念逝去的时代,深沉的君子情谊,以及贵族品德。与之相照应的如无尽忧伤的感怀,在茨威格《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有同样细腻,如刻刀雕纸的呈现。正因如是,马洛伊笔下穷尽对“忠诚”与“背叛”的追思,正是阶层和出身关系里的符号象征。
四十一年后的夜色烛光下,审判与被审判,并非泾渭分明。康拉德家境清贫,男爵父亲年迈、谦卑,母亲是波兰人,落败的女贵族。夫妻俩节衣缩食,先后卖掉家具、院子、土地和房子供康拉德读军校。将军的父亲在初见康拉德时断言他不会成为一个军人,他是一个“特别的人”。财富与贫穷,对正处于敏感青春期青年军官们来说仿佛有隐约的羞耻,是各自身上的原罪。康拉德避走热带国家,逃进“时间中避难”,与将军在庄园近乎自我囚禁别无二致。康拉德和克丽斯蒂娜当年的动机随着她的去世消隐在流逝的岁月中。秉烛夜谈下的审判与被审判,并非这次相聚的初衷,蜂拥而至的往昔细节在夜色中趋近平静,将军的语调含着亲热。作为长篇小说的《烛烬》在时间和空间密度之中充满了绵密的密度意识,使得文本具有极为丰沛的容量,沉静语感之下张力的情节有戏剧感,让人在读小说时,似乎在看一出时长三小时的戏剧,屏息凝气不敢错过。
小说中写到将军的身为宫廷近卫军的父亲和来自法兰西的妻子,在维也纳受到皇帝皇后夫妇,也就是弗兰茨·约瑟夫一世和茜茜公主的接见。马洛伊用不少的笔墨叙述父母之间的关系。因为爱情一头扎进婚姻的母亲与父亲爱好打猎,进入婚姻生活后,发现彼此之间没有共同语言。弹钢琴的手不能理解举起猎枪的手的杀戮。母亲在一年又一年的长途旅行和充满热情的采购中逃避婚姻里的鸿沟。或可说这是一个隐喻和象征。婚姻与孤独,从来不是彼此的解药。在现实中,茜茜公主与约瑟夫一世婚姻也是如此。将军和康拉德始于少年时的友谊也是源于对孤独的恐惧。
有灵魂的人是孤独的
他们被迫钻进各地的茔窟
就像在中世纪
怀揣密文、到处藏身的僧侣们
躲避征服者的迫害那样
----马洛伊·山多尔
小说中充满纷繁的隐喻和象征,从时代背景到个人命运,以及个人命运与时代唇齿相依。与这些隐喻相关联还有马洛伊的书写中,另一个极为频繁的词:秩序。马洛伊谈到卡夫卡对事物的洞察对他的影响很大,在此之外,他也很喜欢普鲁斯特。与普鲁斯特绵密的意识流叙述不同,马洛伊的平静节制的叙述之下是奔流着磅礴的情感。昨日世界里文化秩序的渐次失落,世界秩序在世纪转折和战争中遭到颠覆,康拉德在消失的四十一年里远走异国,去到他并不适应的热带,他对将军说出“曾经有一个我们值得为之生、为之死的世界。这个世界灭亡了。新的世界与我无关。这是他们相聚重逢的情由之一。然而,将军并不如此认为“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依然还在,即使在现实中已经消亡。”马洛伊18岁离开匈牙利游欧洲十年,他的关注和经验具有世界性,他的笔触不会仅仅为个体而书写。马洛伊细致地描绘出匈牙利民族起伏兴衰的市民阶层和人们的心灵变迁,昨日世界里已然消亡的图景。
1989年2月21日,马洛伊用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生命。
马洛伊去世的前一年拒绝了来着匈牙利科学院和作家协会的邀请。他有二十年的创作黄金时代是在匈牙利度过的,及至后来作品被禁,流亡41年,只用母语写作。马洛伊去世九个月后,东欧剧变,柏林墙倒塌,离他在1944年德军占领匈牙利他在日记中写下“耻辱地活着!耻辱地百日行走!”过去了45年。他直死未能回去的祖国,在他去世一年后,他的全部作品在匈牙利陆续出版,还设立了马洛伊文学奖。1989年1月15日,他在日记中写下最后一句:“我等着死神的招唤,我并不着急,但也不耽搁。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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