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重读怀特的随笔，心中依然激起微澜，感觉有某种久远记忆被遽然击中，淡静之中，灵魂悄然颤动。
怀特是美国的文学大师，他的随笔风格纯净，语言自然而极美。1941年夏天，怀特带着儿子，还带上钓具和诱饵，重返小时候常与父亲一起前去度假的缅湖，在那里钓鱼度日寄托对父亲和故地的思念。之后，就有了他那篇著名的随笔《重游缅湖》。
他写他如何与儿子一路同行，深入湖区；写他在营地里重温旧日夏季的时光，逐渐感到周遭一切仍是当年模样。特别是，他描述了头一个清晨躺在湖区小屋的床上，静听儿子悄悄溜出门，驾船渐行渐远的情景：“我开始产生幻觉，似乎他就是我，因此简单置换一下，我就是我父亲。这种感觉徘徊不去……我仿佛处在双重的存在中。我在做某件简单的事情，拾起鱼饵盒子，摆好餐叉，或者说着什么，忽然就觉得像是父亲在说话或做事。那一刻真让人心悸。”
儿子所做的，就是自己当年所做的；而自己今日所做所说的，简直像足了当年父亲所做所说的。猛然间，在这充满旧日气味的湖区里，这一惊人的发现，能不让人心悸？
进而，怀特写了和儿子一块钓鱼的经过。那是返回缅湖的头一天上午：“我摸摸鱼饵盒子里覆盖鱼虫的潮湿苔藓，看见蜻蜓贴了水面翻飞，落在钓竿梢头。蜻蜓的飞临，让我确信，一切都不曾改变，岁月不过是幻影，时光并没有流逝。我们将船泊在湖面，开始垂钓……我将竿梢缓缓沉入水里，老大不忍地赶走蜻蜓，它们疾飞出两英尺，悬停在空中，又疾飞回两英尺，落回竿梢的更远端。这一只蜻蜓与另一只蜻蜓——那只成为记忆一部分的蜻蜓，二者的飘摇之间，不见岁月的跌宕。我望望儿子，他正默默地看那蜻蜓，是我的手握了他的钓竿，我的眼在观看。我一阵眩晕，不知自己是守在哪一根钓竿旁。”
生活中的许多细节是独特的。正是蜻蜓停在钓竿上这一独特细节，留在了怀特的记忆深处。许多人会将类似细节或印象忽略，而敏感的怀特却把它捕捉住了。大概对于怀特来说，这样的细节，只存在于他和父亲的缅湖假期中，只存在于岁月的深处。而如今，他和儿子又重遇这一细节及这一熟悉的情景，怎能不让人觉得时光并没有流逝呢？难怪此时此刻的他，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守在哪一根钓竿旁。其实，怀特是在以他特有的方式告诉读者：时光已经流逝。我们从过去走来，又沿着前人的路径走向不可知的远处。平凡的日常生活，将一代代人连接了起来。宁静的湖区和蜻蜓停在钓竿上的瞬间，不过是提供或触发我们感悟这一人生本质与生活真实的契机。
怀特不仅敏感，而且对环境感受细致。他描写湖区某农庄附近，公路旁的一个网球场，周遭长满绿茵茵的车前子和别的野草，球网在干燥的正午耷拉下来，四处弥漫着午间的炎热、饥渴和空旷。这是他对此处记忆的特有印象。他也描述了在这旧日生活之地再遇一场雷雨的情景：“一切都那么熟悉，最初是一种压抑和燥热的感觉，沉闷的氛围笼罩营地，让人不敢远行。后半晌乌云密布，万籁俱寂，静得能听到生命的悸动。随后，一阵微风轻飏，雷声隐隐逼来，系泊的船只突然侧身摆动……”怀特欣赏这些日常生活的细节，似乎也沉浸于对旧日时光的某种幻觉状态。但是，时光毕竟是在流逝，就是这湖区，也有某种变化。他写道：
“而实际上，如今唯一不对头的地方是这里的声响，汽艇的尾挂发动机陌生而恼人的声响。这声音很刺耳，时时打破你的幻觉，让你感受到时代的推移。”
怀特就是这样，敏感而又细腻地描述他的“宁静与美好与欢乐”的缅湖，借以述说他对父亲的思念，更在温和淡静中道出他的人生感悟。
一本翻旧了的《重游缅湖》，偶尔重读，感受常新……
（大地倚在河畔）
《重游缅湖》【美】E·B·怀特著 贾辉丰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8月第1版
201610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