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苏尘惜
【1】是谁,扰我清梦
听到些琐碎声音,苏郁挣扎着睁开双眼,口中残留着昨晚醉酒的痕迹,这种醉醺醺的日子他已经连续过了半月有余。自从苏家蒙上不白之冤,产业尽数被缴,家父在狱中意外死亡后,整个苏家家道一落千丈,仆人走的走散的散,最后只剩下空落落的苏家老宅。
“苏公子,醒了?”听见呼喊,苏郁才意识到,床边还坐着个女人,正端着热腾腾的茶,女人虽遮着面纱,大概还是能看到五官轮廓。
“你是?”苏郁使劲地搜寻记忆里的画面,就连曾经喝花酒的姑娘都思量了一遍,还是没头绪,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却发现腿格外疼痛。
“公子当心,你昨儿个醉酒摔坏了腿,早上已经请郎中诊治过了,大碍没有,但需静养数日。”说话间,女人端来一碗药,热腾腾地冒着些烟,药味弥散开来。
苏郁看着药,犹豫不喝。
女人急了,往自己嘴里稍稍抿了一口说:“你是怕有毒吧,那我先喝,早知道让郎中多待会儿。”苏郁最终还是把药喝了,如今的他,也没有任何被觊觎的价值,见女人执着替他着想,不能辜负他人心意。
女人说她的名字叫云裳,开了个戏班子,专门为官宦人家和商贾大户提供戏曲节目,而苏郁,就是她在收工回家的路上遇见的。
苏郁原本要回家休养,却在云裳问出,家中可有仆人服侍换药时,他无言以对,苏府现在空空如也,别说仆人,路人都不愿从苏府门前经过,晦气。
在云裳的强烈邀请下,他接受了她的好意。
许是不愿让腿脚废掉,许是在陌生人前不能太堕落,苏郁竟将酒给戒了,在云裳的戏班里修养了好一阵。
“我们以前素未谋面,你这般照料对我来说可说是莫大的恩惠。”腿痊愈离开前,苏郁感谢她,“苏某一定找机会报答。”
云裳将面纱拿下,心形胎记赫然显现,她紧紧盯着苏郁的眼睛,却未察觉一丝波澜。
她怔了好久,隐隐有一丝苦涩的笑,口中重复着素未谋面四个字,勉强挤出笑容,将他送回苏府。
【2】也曾,青梅竹马
云裳怎会忘记,他和她,也有过青梅竹马的曾经,只不过一个是少爷,一个是戏班学徒。
彼时,她刚拜师学艺,跟着戏班子一起进苏府为老太太表演节目,整整驻扎了两个月。在那时认识了苏郁。
刚开始苏郁是误闯了他们住的偏房,后来发现唱戏有趣便常来嬉戏。
云裳年龄与他相仿,他经常黏在云裳身边,看她描眉上妆,学她练习基本功,她练曲时他也会跟着唱上几句,惹得戏班子里一群人笑得前翻后仰,哪有富家公子爱唱戏的,还唱得好。
不过他待的时间不久,管家准会在苏郁正在兴头时出现,唠叨许久,将苏郁请回书房,每逢此刻,苏郁总在云裳身边依依不舍。
苏郁舍不下的,也许只是戏,但在云裳眼里,那点依恋足够她缅怀一辈子。
云裳从小,就因为脸上的胎记被父母嫌弃,进入戏班后,也不招人喜欢,只有在上完妆将胎记遮掉后,她才觉得,自己与别人一样。唯独苏郁,一直都不排斥她的丑貌,随她一道练基本功。是他说,喜欢看她唱戏的样子,韵味十足。
而后数年,她从一介学徒转而成为戏班老板,却不曾淡忘一分一毫关于苏郁的过去,最初给予她温暖的人,但她不敢靠近,于是思念在心里扎下了根,长成了树。
直到苏郁沦落成酒徒浪子,她才紧紧跟随身后,灯火明明灭灭,他拿着酒瓶在前,摇摇晃晃走着,她跟在身后急火燎新,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被伤着,谁知果真出了事。
她奋力将落河的他捞起,紧紧依靠彼此的感觉,有意外的感动。
她以为他会记得,至少在她揭下面纱那一刻,应该会有印象的,但他没有。
【3】赠你,江湖夜月
苏郁重整家业,云裳倾尽了毕生积蓄替他张罗,无论是官场还是商场,这些年来,她这戏班老板人脉还算不错,不少人都愿意帮忙,再加上苏老爷生前积累下的人脉,苏郁的药材生意,很快就有了起色。
苏郁说,我欠你的越来越多,真不知何时才能还清。
云裳笑着答,若是娶了我,何来忧愁?
苏郁闪过一丝惊诧,仿佛被人打了一脸,尴尬地将话题扯向别处。他自然不会说,当时未来亲家在苏家出事的同时取消婚约后,他对成家这事,心有余悸,他哪知道,女人到底是冲着他的家财来的。
虽然云裳在他最困顿的时候伸出了援手,可那是恩情,恩情不等同于爱情,他可以用其他方式去偿还。苏郁沉默的时间越久,云裳心里裂开的沟壑就越大,但这是她待在他身边的代价,爱而不得。
如今苏家的一切都已经进入正轨,她倾囊所出的金钱也正在逐渐回笼,苏郁最着急的,就是还她钱,明摆着是打算早些还清债务,断了瓜葛。
云裳是聪明人,当然能看出,在这种情况下,她主动离开才是最好的结局,苏郁不用有心理负担,她也能抛下过去,去寻找新的幸福。
苏郁的生日宴,云裳亲自准备了节目,自然是她最拿手的戏曲,不过这出曲目是她临时编排的,特别之礼。
那场戏,从开始到结束,讲诉她暂住苏府那段日子的经历,将小女子的爱慕唱得凄凄沥沥,只有在戏里,才能表达真的自己。
也许,她冀望苏郁有一点点记忆,记起她;也许,她只想给自己一个了断,忘了过去,重新开始。
戏曲终结,她唱:是你予我笑靥如花,我将赠你江湖夜月。
下台时,她往苏郁的方向看了眼,顿时释然,放手,才是真的爱。大幕拉上,她的爱情,至此谢幕。
【4】相守,韶华向远
云裳的离开,悄无声息。
他一度以为,他对她,仅仅只有感恩之情,却在看完那场戏后,崩塌了原来的情感,他从不知她就是那个儿时与他一起唱戏的玩伴,更不知她数年相思全部在他身上。
她费劲了心思来到他的身边,给予关怀,让他从酒徒浪子重新做回商贾。如此攻城略地,再坚硬的心,也敲出了缺口,可就在他觉悟之际,她选择了放手。
这也不能怪她,很多人在攻城的前一刻放弃,害怕在付出一点点,便要倾尽,更怕大门打开后,又是一扇严严实实的门。
身边如影随形的人,忽然在身边消失,所感受到的失落与空洞像有几千只虫子在苏郁心里爬,他对她,也是有感情的,而且不浅。他后来寻尽办法想要找到她的下落,一有消息,便会派人前往查探究竟,只不过每次都扑了空。
是在三年后,听到云裳要成亲的消息,他再也坐不住了,不管路途多遥远,这次他要亲自去。
蓉城,是云裳的故乡。苏郁也曾听她提过几次,说蓉城到处都是戏班子,所以大家只能到外边谋生,辗转各地演出挣钱,要是他去,她定会请他看戏,想到这个口头承诺,苏郁的心头一紧,云裳不会真的嫁给别人了吧。
到了蓉城,苏郁找人问,是否认识云裳。
所有人的回答都差不多,城南那家张灯结彩嫁女儿的,就是她家,门口还有棵大槐树,特别显眼。
苏郁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若真是云裳,怎么办?
他赶到的时候,拜堂仪式正在进行,虽然带着喜帕无法看见真面容,但那人除了云裳还能有谁?苏郁的手狠狠地撞击在大树上,划破几道口子,有血渗出来,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疼,与心疼相比,实在无足轻重。
“苏公子?你为何会在此地?”苏郁正打算离开时,却听见熟悉的声音,一如他刚从睡梦中清醒时,那一声呼唤。
转身看见覆着面纱的云裳,惊得睁大了眼:“不是你成亲?那里面的是?”
“妹妹。”云裳自然地回答,转而又夹带着疑惑问:“难不成,你以为成亲的是我?才来了蓉城?”
苏郁狠狠地点头,已经失去过云裳一次,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当即说明了来意及这三年来的思念。
云裳只是静静地听着,言罢,她平淡地说:“也许你说的思念,只想偿还我的恩情,这几年就是不想让你为难,我才会离开。我不需要施舍,当初让你娶我只是玩笑话。”
苏郁着急,将覆满伤口的手背伸展开来:“我是真的担心你成为别人的娘子。”
云裳最受不了,就是苏郁受伤,顾不得多说,拉着他去家里上药。
风吹着大槐树,树叶摩挲着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片树叶落下来,覆在两人牵手的方位,仿佛是在感受彼此手掌缓缓升腾的温度,同时也见证了这桩磨难重重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