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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可好?几次提笔又不曾真正落笔,辗转于心好像也就只能笨拙且落了俗套般,用中国最传统的寒暄方式,来这样问候你。
现在已是傍晚,窗外的夕阳是温和的,太阳从容地沉入黑暗的群岚,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一副暖色调的水粉画。
依稀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是这般时刻。当时已经毕业,学校最后一次典礼也进入了盛大又有些寂寥的尾声,每一个人身上都承载着迷茫且跃跃欲试的未来,以及还未彻底褪去的从容过往。你站在慌乱的人群之间。高高瘦瘦的个子,亮若星辰的眉目,恰好回头看见了我。你笑,世界在那一瞬间陷入了空白,寂静的时光也变得恍若止步,我就站在礼堂的一边,看着相距不近的,另一边的你,冲我轻轻摆了摆手,转瞬却又堙没在陌生的人潮中。
这便是全部的告别。
是什么时候关注到你的呢?是一次高中秋季运动会的徽章采取了你的设计,你站在主席台上不紧不慢地做着介绍?是有一次恰好路过,那时你正对身边同伴的请求轻轻说了句好,淡定缓沉的嗓音就这样撞入我的耳畔?
第一次和你有交集是在一次上晚自习之前的课间,我抱着化学作业从老师办公室走了出来,在拐角处蓦然撞见同样抱着作业的,你的身影,心下意识一紧,仿佛做了坏事般低头匆匆从你身边走过。
而阻挡我继续前行的脚步却是办公楼外的情形——硕大的雨滴时缓时急,杂乱地敲打着落地窗,宣告自己的降临。我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声势浩大的雨幕,以及被厚重一大沓化学作业禁锢着的手。
我可……没带伞啊……这样想着,不禁有些发愣,最后还是只能硬着头皮选择冒着雨跑向对面的教学楼,只求等会不会被淋得太狼狈。
而在刚抬脚的那一瞬间,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等一下!”
干净清朗的声线像冰泉一样灌入自己的四肢百骸,我怔怔地转过头,那个从光里走出来的人,渐渐吻合了方才猜想里的模糊轮廓。
终于,看清了。
你看了我怀里的作业,笑了一下,“那么大的雨,你打算硬闯吗?”我却像是个刚从草丛里冒出来的笨拙的刺猬,只是局促地看着你一点点走近,“把你们班作业放在我手上,我抱作业,你打伞。”
说着,便轻轻弯下手臂方便我把作业放在上面,我深吸一口气,说了声“谢谢”,声音那样小,也不知你听见没。将你递来的伞撑起,伞不大不小,容纳两个人刚刚好,我将手举起,以防你会被伞顶磕着。
伞外依然大雨滂沱,我依然因为胆小而不敢抬头,雨夜的水泥地板上透着薄薄的光,周围到处都可以闻到泥土的青草混杂在一起的清香。突然,身边的人又说了话,语气带着些许无奈,却分明在我听来,有如阳光冲破云层的鲜明灿烂,你说,“你别全给我打呀,我是男孩子,淋点雨真的没什么。”这一次的开口,仿佛给了我某种借口,在这种借口的掩盖下,胆小的人终于抬头看了看对方的侧脸,在远处路灯映照下的瞳仁,看起来像是一汪清泉。我故作镇定地回了句:“没事,我这边没有淋到。”
可左肩被冰冷雨水浸透的黏稠感觉分明似在嘲笑这场卑劣的独角谎言。
就这样两人一路快步地走着,一路走向前方明亮的灯色。
踏进教学楼的最后一刻,我收住了手中的伞,像是瞬间拉下一场无人观看的戏剧的黑色帘幕,一切戛然而止。
观众是我,演员也是我。
我侧身看了看你棱角分明的轮廓,细碎的刘海浅浅搭在额上,露出些许光洁的额头,头发在温暖的灯光下呈现出淡淡的明褐色。你又略微弯下你的手臂,等着我抱走属于我们班的化学作业。
因为局促不安而声音有些发涩,再次对你认真说了一句谢谢,你摇了摇头,说了句没事便冲我摆手算是告别,我也点点脑袋,转了身,可余光却忍不住看着那悠长的走廊上,两条细长的影子渐渐走远,浅浅的光晕弹出,安静的夜晚,只剩下鞋子与地面接触的声音。
在《一个人的朝圣》里面,经历了长途跋涉的主人公哈罗德坐在加利福尼亚十字路口的小酒馆里,他说:“我们都有过去,都有遗憾,希望有些事情当时做了或者没做”
而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在希望如果当时再鼓起勇气和你多说几句话,就几句,是不是,就可以经过你经过得久一点。
可是再多的假如和纠结最后也只能像云朵飘走,大雪落下,无声无息。
再次抬头,天已被染成浓郁的深蓝色,但仍然是没有什么声息的。整座城市就像深旷的船,季节变换,月数转移。在干实的陆野,突然兴起的无着,骤然与过去的自己重逢。
那是高三最后一次元旦晚会,我站在教室外,看着那个和自己隔了大半个走廊的,同样喧嚣热闹如傍晚的游乐场的教室门口。
你站在那里,我看到了。
我看不见星空,甚至看不清头顶上早已被午夜浓郁的黑捂得黯沉的天花板。
我手上紧紧攥着早已写好的明信片,遥遥地望着视线尽头的那个身影。
一直以为走路是最简单的事,只不过是把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的前面,而那时我却突然惊讶这些原本是本能的事情,会因为你,做起来,却是那样困难。
心脏一直剧烈地跳动,只是枯站着就已看惯地球景致,四十五亿年仿若虚设,如同我一想到你,就已尝尽世间百味。
我捏着那张明信片,在你不知道的远方紧张地踌躇徘徊。
头发在眉间投下阴影,似是察觉有人靠近,你倏地抬起头来,眼睛是纵容的温和。
有些失语,却还是固执地将手中的明信片递给你,之前在心里练习无数次的台词在你面前终究变得苍白无力,唯一说出口的只能是“新年快乐”。
你有些惊讶,可下一秒却还是接过那张明信片,眼前的人笑容那样明亮,眼睛里像盛满了阑珊灯火,你说了声“谢谢”。
正欲继续说些什么时,你的同学在教室里催促你赶紧表演,我抿了抿嘴,抢先轻轻摆手表示再见,你点点头,才径自走进你的教室。
而在返回的途中,发自内心的轻松愉快倾泻而出,第一次感到这样令人觉得寒冷的初冬夜亦暗藏着这般庞大的美好。
桌上的手机突兀地震动,瞬间记忆停止,回神过来带来的呼吸一滞,隔了好久才渐渐缓过来,手机屏幕的灯光已将息未息,方才还在记忆里说了再见的人,如今出现在聊天界面里。
“今天偶然又翻到你元旦给我的明信片了呢。”
我看着你拍的图片上有些稚嫩的一笔一划,尽管时过两年,却在偌大的时光洪荒里依然能品尝到当时因为你而紧张无措的苦涩。
我笑,视线流连落地窗外,看灯火一路闪烁着将城市包裹,车辆往来不息。
恍惚看到了那个在走廊看见你就低头前行的身影,
那个在教室门口来回踟躇不安胆怯的身影,
那个抬头看你站主席台上发表演讲的身影……
那个很多很多个因为路过你而有很多很多个难言情绪的……
我。
你路过山水,路过光阴,路过小镇和城市,同样你也路过别人。
那路途中的一切,有些与你擦肩而过从此天各一方,有些却永驻你的心魂,使你成为现在这般模样。
“你还记得呀。”
我打下这句话。
而剩下的一些话呢?还能说些什么呢?
很多时候,笔墨没办法再多。
所有一切不可言说的都在擦肩而过的下一秒被守秘者深藏在遥远的星球深处,
最后终于还是变成了银河心事里的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