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而言,你是迢迢山水之外一个迷离的梦,氤氲着兰若的空灵静定,也凝结着冰雪的清冷玄幽。
方响,这个名字是如此陌生,却又不可思议地亲近我的生命气息,如茫茫雾霭中一叶扁舟,独自穿越千山万水,杳然而来,不辨前生,也无须询问去处。
无论是青铜的庄重,还是铁的浑朴,抑或白玉的温润,都是你的脾气和秉性。连年混战,民族迁徙,人口混居,渐渐湮灭了编钟铜磬的余韵——那样的恢弘端正,那样的秩序井然,只适合巍峨一统的朝代,适合肃穆的朝堂、庙堂。动荡虽给予人民颠沛流离、饿殍遍野的命运,却也赋予了你活泼崭新的生命。宛若绵延的废墟瓦砾中破土而出的春草,你孤独而倔强地生长着,直至蓬勃成春天的风景。
任战旗猎猎,血刃纷纷,你只安然生长,即使是幕天席地的烽烟里,也自有你的天堂。这样的笃定本身,就是对战乱的斥责和抗拒。音乐、书法、文学都是一个时代的精神长相,乐器也是。方响的出现,是茫茫天幕下随风飘落的片片雪花,待积蓄了足够的力量,便自然而然地落下,一转眼白了山河。
不同于雕龙绘凤、神兽盘踞的旧式乐器,十六片轻巧的金属或白玉音片,上部圆弧形,下部直线,体现了古人“天圆地方”的观念。这些薄厚不等的音片,一排八枚,整齐地悬挂于木架之上。木架上绝无繁复的装饰,一派清新简约的模样。
小铁槌轻轻扬起,又缓缓落下,清亮洁净的乐音一声声迸溅而出,如一滴秋雨落入静静的湖面,一圈涟漪迅速荡漾开去。接着又是一滴,两滴,三滴,无数的涟漪漾满了心湖,温润了,也滋养了耳朵。
在北周宫廷的西凉《清乐》中,方响占了一席之地。隋唐时期,它也曾盛行于燕乐和俗乐,贵胄庭院,水榭歌台,楼堂馆所,甚至庄严佛堂,清泠之音不绝于耳。明代儒生王琦在他的《寓圃杂记》中,说到自己家曾藏有白玉十二片,上刻有古篆文,乃五音之属。当时不知为何物,只觉有趣,常悬而击之,“其声泠然而清。”
中唐诗人牛殳写过一首《方响歌》,惟妙惟肖地描述了方响的音色:夜深听方响,急促处似闪电掠过,山寺钟鸣;和缓处则如高楼滴漏,金壶水倾,又好像公卿贵胄袍襟上的玉环玉佩互相轻叩,发出细细碎碎的微响。敲击类乐器的独特魅力,正在于声音的点状排列,似断还续,飞花碎玉一般,一声一声落入耳中心中。
寒夜里的方响,更容易勾起人心底的悲凉愁绪。“数条秋水挂琅玕,玉手丁当怕夜寒。曲尽连敲三四下,恐惊珠泪落金盘。”秋水潺湲,木叶纷纷,美人轻举犀槌,叮叮当当敲下去,如水的乐音不觉濡湿了诗人的心怀,使他不由感伤起来。一曲奏罢,似带有万分不舍,又连击三四下,这时的乐音就如大滴的泪珠倏然滚落在金盘里。
而在白居易的耳中,方响是温暖、轻灵的。斜晖晚照中,饮酒至微醺,听得方响奏起,其声悦耳如环佩,清脆如鸟鸣,顿觉四体软融融,就连带着些微寒意的秋风,都似乎如春风一般煦暖了。“千声万响敲相续,一曲云和戛未终。”一曲怎么够,趁着天朗气清,菊香盈袖,一切都刚刚好,再来奏一曲吧。
以白玉制成的方响,玲珑剔透,光洁水润,尤其珍贵。《杜阳杂编》就曾记载,唐文宗时有一宫人名沈阿翘,因唱《河满子》而颇受文宗赏识。文宗问她来自何处,自言先前为节度使吴元济的歌妓,吴元济叛乱失败后,她因为歌唱得很好,被送入宫中做了宫人。她有一架白玉方响,“光明皎洁,可照数十步”,檀香木为架,犀牛角为槌,不仅能散发出檀木的芳香,还能奏出清越异常的音韵,令闻者凄然。她用这架方响为唐文宗演奏了一曲《凉州曲》,皇帝惊为天音,遂提拔她执教于宫中乐坊,这空灵飘渺的乐音也因此得以在宫中传播开来。
宋代以后,伴随着戏曲的繁荣,方响日渐式微,慢慢地绝迹于民间。任何乐器都会经历繁荣和没落,就像钟磬和箜篌,但音乐文化不会断绝,它会沿着时代的轨迹,以它自己的方式和速度向前行进。在滚滚的历史长河中,没有人能够永生,没有物能够不灭,但文化永在,它是民族之魂,是满天星斗,辉耀四方。
方响奏起,满襟冰雪莹然,回望山河大地,一片清凉。
无戒90天写作训练营第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