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以梦境，以幻想

那是11年的夏天，我始终不记得是也书屋老板的名字，只记得他那顶黑色的鸭舌帽还有一屋子被时光唾弃的发霉的旧书和堆积在角落里的VCD。

那是11年的夏天，我在G镇完成了初升高考试,G镇是我眼中世界的完整模样，一切对未曾见过的世界的幻想，无论是来自书籍，还是电影，还是音乐，都是基于G镇的。布拉格广场就是法院前面的大空地，柴可夫斯基在护城河上弹完了六月船歌，华尔街大楼里面的证券精英就是我家门前菜市场里的大爷大妈，这里的每个人都掌握了丰厚的金融知识。我这样幻想着，骑着刻有我名字的自行车穿过了G镇的每一条街道，数过每一缕穿过指缝的阳光。

也是11年的夏天，我开始频繁梦见G镇和我逐渐割裂，像另起一段的文字，像开始变调的乐章，我和G镇慢慢变得不再相关，G镇也和世界变得不再相关。

二、Hi！请夸夸我

第一次见到齐哥是在是也书屋，他当时让老板帮忙下载一个法国电影。那一年，我初三，齐哥高二。齐哥带着一副沉重的黑色眼镜，和人说话的时候目光总是斜视对方，双手也总是喜欢不自然的摆动，说话也是结结巴巴的。不过，更能引起别人注意的是他的笑声，每次他一笑，仿佛人生尽是幽默事。

“齐哥，这个是小流，马上读高中了。作为师兄，没事儿的时候你可以指导指导他。”书屋老板拉着我向他介绍。

“哎，你好你好”，齐哥哈哈大笑，双手开始不自然的舞动。随后，齐哥简单询问了我未来的打算，以及学校里有没有人欺负我。

那一天开始我成了齐哥的小跟班，我们有着相同的电影审美，都喜欢日本的，并且演员数量很少的电影。在当时还没来得及成年的我来看，齐哥高大，没有心机，虽然总是斜视着我，但是并不妨碍我那时对一个学长的崇拜。我们一起在是也书屋探讨鸣人的最新忍术，泰坦尼克号的沉没真相。有时候书屋老板也会加入进来，争吵到面红耳赤时，书屋老板会打开百度来给这场辩论画上句号，并宣告自己的胜利。

齐哥还没有来得及指导我高中学习的时候便退学去了工厂做学徒，最后一次见他时还是在是也书屋，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齐哥倚在书架上，这一次他没有再斜视着别人，而是望着天花板对我和书屋老板说，“我想结婚了。”

也是那个午后，在齐哥走后，我知道了他的身世，知道了为什么他总喜欢斜视别人，为什么总是会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齐哥得过脑瘫，齐哥的父母本想丢弃他的，但是因为是个男孩，又心软了。吞吞吐吐的咬字，总是飘忽的眼神，奇异怪扭的姿体形态成了伴随他一生的朋友。

高考结束之后，我去外地念了大学，寒假回家的时候再去是也书屋，从老板的口中也得知了一些齐哥的近况，大概就是他从工厂离职之后，父母托关系给他弄了个工作。但是由于齐哥的一些异于常人的举动，很快便接收到了歧视和欺负。齐哥不想再给父母添麻烦，便又离了职，打算自己重新找工作。齐哥没有手艺，也没有一技之长，于是便想到了开直播这件事。

“那个谁，之前就是烤羊肉串的，后来不就是靠直播火的吗，他能火我也能火。”

“叔，我离火就差个伯乐，真的。”

齐哥总是喜欢坑坑巴巴的给书屋老板讲述他的成名计划。

他这么说着，也这么做了。

齐哥知道大众喜欢猎奇，所以他前期借助网络放大了自己身上的缺陷来满足粉丝们的重口味，嘲讽也好，戏耍作弄也好，齐哥通通不在乎。很快直播间里挤满了抱着看猴心态的观众。

“喂，你敢不敢正眼瞧我？”弹幕上总是会有这样的声音。

“我怕你不敢和我对视！”季哥哈哈大笑。

“你是脑瘫么？”

对于这样的问题，季哥选择沉默。

“你是畸形人吗？”

“你爹妈为什么会要你？”

问题越来越过分，齐哥选择容忍，沉默。想成名，得先挨骂。齐哥也总这样跟我说。但是好景不长，粉丝们很快就厌倦了他赖以生存的把戏，直播间立刻又变得十分冷清了。就只剩下齐哥的爸妈在直播间刷礼物，虽然这部分礼物还要被平台分去百分之五十。

“然后呢？”我问道。好像什么事情都会有个然后，也许是我期待会有然后。

老板默不作声，点开了手机，进入了直播间，我看到了浓妆艳抹，说话阴柔的齐哥。

自从经历过一次粉丝流失之后，齐哥就发现利用自己身上的怪异来留住粉丝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索性这次他就装娘娘腔，彻底的崩坏了自己原有的人格。果然这次粉丝量更多了。

开学之前，我又在书屋见了齐哥一次，他刚刚被在直播上认识的几个男生骗走了一台苹果手机。“叔，我想结婚了。”他如是说道，时间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两年前。

“房子我都买好了，就差装修了，两房一厅，次卧我想改成书房。”齐哥越说越起劲儿。

“只是，不知道谁会愿意嫁给我啊，谁会愿意嫁给我啊。”

晚上回家之后，我点开了齐哥的直播间，齐哥依旧在卖力的表演，只是人数又变得冷清起来了，刷弹幕和礼物的总是那么几个人——“主播太帅了！”，“可以出道了吧！”

是齐哥的爸爸和妈妈。

三、被捆绑的丁度巴拉斯

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小雪会将这种私密的事情告诉我。

认识小雪的时候她正在请老板给她下载一部渡边淳一的《失乐园》。她和我是一个高中的，是一个舞蹈生。

“主要是跳傣族舞。”小雪和我说道。

“是不是还要泼水啊？”

“哈哈哈哈。”我们一起大笑。

小雪的气质很好，身形很挺拔，直角肩，细腰，腿长。

“为什么会喜欢渡边淳一？”我问道。

“这个问题问的不对，我并不喜欢他，我只是喜欢失乐园而已。不不不，这么说也不对，我不喜欢失乐园，我只是喜欢失乐园的最后一个镜头。”

“是那个雪夜吗？” 我问道。

“对，雪夜，紧紧结合的两个身体，毒酒。”她看着我，慢慢道“我喜欢虐恋。”

那是12年夏天，暑期一场洪水淹没了G镇大部分的土地，很多人只能在山上搭帐篷。待洪水退去，留下了这个城市的残骸，我骑着单车从家出发，一直骑向小雪可能存在的地方。轮胎压过细碎的石子，路过哀嚎的人们，那天的夕阳却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一路骑行，才突然想起，G镇的夏天并没有雪。

“小雪昨天刚来过，发洪水的时候她并不在G镇，不用担心她。” 老板一边整理他那些被水泡过的黑胶唱片一边说道。

“那，您有她的手机号吗？”我鼓起勇气说道。

老板在一张纸条上写下了一串数字，并交代道，“可别出卖我哟。”

那一天，我们发了短信。我很隐晦的问她发洪水那天她去了哪里，她却很大方的告诉了我她那一晚的故事。

她去了隔壁的省会城市，去寻找她心中的“雪夜”了。

她和那个男人是在网上认识的，她叫他主人。

那一晚，在酒店的房间里，他给她戴上了项圈和铁链。把她捆绑并挂在了事先准备好的器具上。她说，她还记得低温蜡烛在皮肤上散开的味道，还有皮带抽打在身体发出的声音。她跪在地上，请求他的赏赐与宽恕。

“你说，他是爱我的对吧？”小雪问我。

“嗯呢，一定是的。”

“没人会抛弃自己的狗，对么？”

“是的。”

那一晚G镇和隔壁城市一直在下雨，但是只有G镇发了洪水。我关了手机，躺在床上，脑海中浮现出了她和他的画面：小雪趴在他的怀里，轻声说道：“主人，外面下雨了，我好怕。”

四、时间静止的地方

“没想到一转眼你也研究生毕业了。” 是也书屋老板笑道。

2021年了。

是也书屋还在，G镇也还在。

是也书屋老板姓石，是也书屋的主营业务是音乐、电影下载，租书卖书业务是其次。11年左右，4G5G技术还没有兴起，每逢周六周日，是也书屋都会挤满了初高中放假的学生，有一些是来下载电影和游戏的，而有一些是来买杂志的。

“叔，最近有什么好电影推荐吗？”

“有一个战争题材的电影还不错，记者问过这个导演为什么要把战争电影拍的这么血腥，这个导演说真实的战争比他拍的还要血腥。”

14年夏天，我被大叔推荐看了这部《拯救大兵瑞恩》。

18年夏天，“叔，最近有什么好电影推荐吗？”

“有一个战争题材的电影还不错，记者问过这个导演为什么要把战争电影拍的这么血腥，这个导演说真实的战争比他拍的还要血腥。”

“是拯救大兵瑞恩吧，我看过了。”

到了21年，由于5G和互联网的快速普及，是也书屋已经没有什么顾客了，只剩下偶尔回家的我，齐哥还会过来坐一会儿。是也书屋也没了往日人满为患的模样，只剩下书架上的一沓被水泡过的DVD和书籍。

“叔，最近有什么好电影推荐吗？”

“有一个战争题材的电影还不错……”

“是拯救大兵瑞恩吧，我已经看过了。”

石老板还在重复着几年前的那套说辞，像被时代遗弃的留声机一样，或许是因为他还停留在11年吧，停留在那个我们都很开心的夏天。

G镇的街道上已经很少看见年轻人了，大都是一些六七十岁的大爷大妈，他们不停的问我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是不是工厂里真的都是机器人配货，是不是每个人月薪都能过万，是不是真的有人开直升机上下班……

G镇一直都没有变，它被世界遗忘了。

在我刚出校门，期待着能和社会融为一体的时候，我开始频繁梦见我和世界一起站在了G镇的对立面，在那里有骑着单车穿梭在各大小巷里的少年，有不停按着诺基亚的齐哥，有不断诉说过去的石老板。但是在经历了一番波折之后，我才发现，世界并没有站在我这一边，一直没有。

它也做好了随时遗忘我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