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是我的工作》(1939年)
作者 ‖ 雷蒙德·钱德勒(Raymond T. Chandler)
巴奴日 试译
一
安娜·海尔西是个足有两百四十磅的中年女人,一张涂满油灰似的脸,穿一件定制款黑色套装。她的眼睛像亮闪闪的黑鞋扣,脸颊软得像羊油,颜色也相差无几。此刻她坐在一张颇像拿破仑墓的黑玻璃桌后面,抽着从一个黑烟盒中取出的雪茄。若是和一把收拢的雨伞比起来,这根雪茄显然短了那么一点。她说,「我需要个人手」。
我眼看她把烟灰弹在发亮的桌面上,烟灰屑在窗口吹来的微风中蜷曲浮动。
「这个人,模样得漂亮到足以勾引上流社会女人,同时又得强壮到能赤手空拳对付一台推土机。他得像蜥蜴一样行动敏捷,还得像弗莱德·艾伦一样能说会道,最好呢,他还要有千杯不醉的酒量,如果有小婊子们露出大腿爬上身来,他还得能把持得住。」
「这还不容易。」我说,「你去找纽约洋基队那帮家伙,外加罗伯特·道纳,再加上帆船娱乐部的那些小伙子们。」
「我看有你一个就够了,」安娜说,「报酬不赖,二十美元一天,补贴另算。我已经很多年没把自己的生意拱手让人了,但这个活超出了我的范围。我喜欢赚钱,但不喜欢砸掉自己的饭碗,所以我只在这个行当的安全地带活动。行了,先看看格莱迪斯对你印象如何。」
她合上雪茄盒,揿动一个块头挺大的黑色铬制呼叫器上的按钮,「亲爱的,进来帮我清理一下烟灰缸。」
我们等着。
门开了,一个身材高挑、着装比温莎公爵还要讲究的金发女郎缓步进来。
她优雅地扭动腰肢穿过房间,清空安娜的烟灰缸,拍拍她肥胖的脸颊,眼波流转间顺带扫我一眼便又走了出去。
「她脸红了嘛,」门关上以后安娜说,「我看你行。」
「她脸红——我可还约了戴里·扎纳克吃晚饭呢。」我说,「别绕弯子了,到底什么活?」
「让一个姑娘颜面扫地的活。是个长着一对勾魂媚眼的红头发姑娘。她给赌徒当托儿勾引了一个有钱人的小子。」
「要我做什么?」
安娜叹口气。「我想这是个多少有点卑鄙的活,菲利普。如果她有任何形式的不良记录,那你就把它挖出来甩她脸上。如果她没有不良记录的话——恐怕这个可能性更大,因为她可是来自好人家,该怎么做全凭你自己做主。你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干过这种事了。那个赌徒是谁,有钱人又是谁?」
「马蒂·艾斯代尔。」
我从座位上跳起身——然后我想到自己这一个月来生意一直很差,我需要这笔钱。
我重又坐下了。
「当然,你有可能陷入麻烦,」安娜说,「我从没听说马蒂在光天化日下招惹过什么人,可他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麻烦本来就是我的工作,」我说。「如果要我接这个活的话,二十五美元一天,外加二百五十美元的保证金。」
「我总得给自己留下点吧。」安娜哭丧着脸说。
「可以啊,反正苦力和打工仔满大街都是。看你气色不错我很高兴。再见,安娜。」
我这次终于站了起来。我这条命值不了太多钱,但起码值这个价。马蒂·艾斯代尔是个很难对付的家伙,他背后有的是帮手和保护伞。他的豪宅远在西好莱坞,就在日落大道上。他不做粗鲁的事,但如果他做了,就会是大事。
「坐下,成交,」安娜面露嘲讽。「我只是个可怜的破产老太婆,勉力维持着一家高级侦探事务所罢了,除了肥胖和糟糕的身体以外,我一无所有。你把我最后一分钱都拿去好了,随你嘲笑吧。」
「那个姑娘是什么人?」我早已坐了下来。
「她叫哈利耶特·亨特莱斯——实在是个好名字,就这件事而言。她住在艾尔·米拉诺,北西克莫的1900街区,出身上流阶层。她父亲在31年破产,从自己的办公室窗口跳下去了。母亲也死了。她还有个妹妹,回了康涅狄格州,在寄宿学校上学。线索就是这些。」
「这些线索都是谁挖出来的?」
「我的客户手里握有一大堆那个小子写给马蒂的欠条的复印件。价值五万美元。那个小子——是这位老先生的养子——就像小孩子常做的那样,他一口否认这些欠条与自己有关。所以我的客户把这些复印件交给了一个叫阿伯加斯特的家伙,此人据说很擅长这类鉴定。他说能搞定,还从欠条里挖出了一些周边信息,但这个家伙太胖,和我一样,干不了这种需要经常外出搜集情报的腿脚活,所以他现在退出这个案子了。」
「我能和他聊聊吗?」
「当然可以。」安娜抖抖自己下巴中的其中几层。
「这个客户,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小伙子,你走运,你可以见他,就现在。」她又一次按下呼叫器。「亲爱的,请吉特先生进来。」
「那个格莱迪斯,」我说,「她有男朋友吗?」
「你离格莱迪斯远点。」安娜几乎是冲我吼。「她在离婚案件中每年能帮我赚一万八千美元,任何家伙敢动她一指头,菲利普·马洛,都是找死。」
「总有一天她也会死的,」我说,「我怎么就不能追她呢?」门开了,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我没有在隔壁接待室见过这个男人,所以他之前肯定是在一间私人办公室等候接待的。不过显然他对这种待遇不甚满意。他迅速进门,关门,从马甲口袋里甩出一块薄薄的八角形铂金手表看了看。此人个头很高,是那种金发碧眼的白人,穿着款式年轻的法兰绒条纹外套,翻领处插着一朵小小的粉红色玫瑰花苞。他长着一张棱角分明、冷冰冰的脸,眼袋有点松弛,嘴唇略厚。他随身带着一把银柄手杖,穿着鞋套,看起来像个六十来岁的精明男人,但走近时我发现自己把他的年龄估大了近十岁。我不喜欢这个人。
「二十六分钟,海尔西小姐,」他冷冷地说,「我的时间很宝贵。正是这些宝贵的时间让我赚到大把大把的钱。」
「好的,我们会尽力帮您省点钱的,」安娜慢悠悠地说。看来她也不喜欢他。「抱歉让您久等了,吉特先生,是您想见见我挑选的这位经办人,所以我得派人把他找来。」
「他不太像我要的人,」吉特先生说着,匆匆扫了我一眼。「我想我要找的那个人应该更加绅士——」
「您不会是《烟草之路》里的那位吉特先生吧?」我问他。
他缓步朝我走来,提起手杖。他冰冷的眼神像利爪一般撕扯着我。「你这是在攻击我吗,攻击一个我这样有地位的人?」
「稍安勿躁。」安娜开腔解围。
「稍安勿躁没用,」我说,「这个人刚刚说我不是个绅士。也许是吧。对于一个有着他这般地位的人而言,怎么说都行——但我这种地位的人不允许被人泼哪怕一点脏水。后果他承担不起。当然,除非他是无意的。」
吉特先生板着脸盯着我。他再次掏出手表看了一眼。「二十八分钟,」他说,「我道歉,年轻人,我无意表现得这么粗鲁。」
「好极了,」我说。「我本来就知道您不是《烟草之路》里的那个吉特。」这话几乎令他再次发作,但他忍住了。他不太确定我想说什么。
「趁您在,我们来搞清楚一两个问题。」我说,「您愿意给这位亨特莱斯姑娘一点钱吗,作为补偿?」
「一分钱也不给,」他咆哮道,「凭什么?」
「这是种惯例,假设她和他结了婚的话。届时令郎会得到什么?」
「现在他每月能从他母亲,也就是我前妻建立的一笔信托基金中拿到一千美元。」他低下头,「等他年满二十八岁,他能拿到比现在多得多的钱。」
「那您就不能怪那个姑娘了,」我说,「起码现在不行。对马蒂·艾斯特尔呢,您准备怎么办?」
他用一只血管呈紫色的手揉弄着自己的灰色手套。「这笔债我不会还的,这可是赌债。」
安娜轻叹一声,弹开桌上的烟灰屑。
「好吧,」我说,「但赌徒们也不会任由别人说话不算数的。毕竟,如果赢的一方是令郎的话,马蒂也得给他掏钱不是?」
「这与我无关。」高瘦的男人冷冷地说。
「好吧,但是想想马蒂,他手握价值五万美元的欠条坐在那里,如果这东西不值一文,他晚上还能睡得着吗?」
吉特先生作沉思状。「你的意思是说,他有可能用暴力威胁我?」他用近乎和缓的口气询问道。「很难讲。他经营着一个高档场所,结识了一大帮人。他必须考虑到自己的声誉。但他现在身处骗局,他又认识很多人。那种事是有可能发生的,当然事情会和马蒂本人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马蒂可不是任人踩踏的脚垫,他是会站起来走路的。」
吉特先生再次看了看表,有点恼怒。他把手表塞回马甲里。「这些都是你的事,」他打断话头。「地区检察官是我的私交好友。如果这件事看起来超出你能力范围的话——」
「当然可以,」我告诉他,「但您照样还是来了屈尊我们这儿,尽管地区检察官就在您的马甲口袋里,和那块手表一起。」
他戴上帽子,戴上一只手套,用手杖敲敲自己的鞋帮,径直走向门口开了门。
「我只管结果和掏钱,」他冷冷说道,「价格会很公道。有时我甚至会慷慨一把,尽管别人觉得我不算慷慨之人。我想我们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他眨眨眼睛走了出去。门在闭门器内空气的缓冲作用下缓缓关上。我望向安娜,笑了。
「他很可爱对吧?」她说。
「如果可以拿八个他这样的家伙当我的鸡尾酒酒具的话,我会很乐意的。」作为对自己的补偿,我从安娜那里讹了二十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