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春联
二姐出生那一年,北京做了个决定,村子里开始三天两头地开大会,喊口号“打倒”某个人。耳濡目染,二姐认识了几个字以后,老有一个想法:今天打倒这个,明天打倒那个,怎么就没人说“打倒X主X呢” ?要是在大队墙上写这几个字,不知道人们该咋反应。(打倒后面的三个字因为敏感只写了一个字——作者注)
后来有一天,大队墙上真的出现了歪歪扭扭的一行字:打倒X主X。 县里的小卧车当天就开进了村,10几个少年被拘在了小学教室里验笔迹,村里笼罩了一股神秘、凝重的气氛。据说,后来查出是少年桂生写的,因亲友们作证桂生有“神经病”,只教育了一番了事。
这事说明,二姐从小就很有想法。
二姐上了初中,是个成绩优秀的好学生。一天午后,班里的两个捣蛋鬼到老师家里去交拖延的作业,看见女老师在睡午觉,回来绘声绘色地描述。二姐觉得好玩,说给了别的同学,同学报告给了女老师,女老师哭着去找了校长。校长把二姐叫到办公室喝问,二姐说不是她先传的。校长问:那是谁传的?二姐不说话。校长和几个老师带着二姐去我家里,让我父母教育二姐。邻居们站在院外看热闹,我父母对二姐追问,二姐说不是她传的,但还是不说谁传的。后来学校做出决定,要么二姐在学校大会上认错,要么就别来上学。二姐再没有去上学。二姐后来说,那两个捣蛋鬼是学校的小霸王,家里人在村子里也很“光贵”,10来岁的二姐,怕给自己和家人招来麻烦。
退学以后,二姐在家里偷偷自学了一段时间,后来因为带弟弟妹妹才放弃。
(二姐结婚前,只照过两次像)
当时大姐在村办厂上班,三妹上学,二姐整天抱着弟弟、后面跟着我。二姐发明了世上最能持久的抱小孩方法:弟弟两腿分开架在二姐身侧胯上,二姐的双手十指交叉,托在弟弟的屁股下面,过一会儿换另一边。许多年后我也尝试这么抱孩子,才知道不到5分钟,胳膊就会变得酸痛。
几年后弟妹大了一些,二姐进了造纸厂包装卫生纸。很快她就成了班里速度最快的那个人。我亲眼见过二姐工作:取一卷卫生纸,托盘上称到合适重量,放到包装纸上,包装纸四边刷浆糊,然后整齐粘到一起,再摆放到旁边。整个流程好像风卷残云!二姐还一边做,一边跟旁边的工友聊天,简直太神了。
但二姐在纸厂只干了一两年,因为家里实在太需要下地的劳动力。二姐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用独轮车运农家肥,一般她这个年龄的小闺女只装个半篓,她把车装的满满的,跟小伙子比赛谁推得快;农忙时节,用平车一趟趟从地里拉玉米,父亲不说话,她从不说一个“累”字。有人跟父亲开玩笑:你这二闺女,顶个儿子用哩!
那时候政策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收音机里、报纸上经常报道致富的新闻。二姐跃跃欲试。她根据报纸上写的,在厨房后的小胡同里试验用新办法做香醋,几个星期后,出了几瓶黄色、棕色的液体,父亲抱怨她浪费了做醋的粮食。她又用自己攒的钱报名养蘑菇,资料都寄过来了,但是买原料、做床需要一笔投资,她去争取父亲援助,父亲大发雷霆,说她已经浪费了几十块,不能再往里扔钱了。
二姐没有再做什么“大动作”,却一直做一些小生意,比如去造纸厂批发卫生纸挨家叫卖,到有集市的地方摆摊出租图书,等等。
(二姐跟《巧哥儿》里的主人公很像)
正当青春年华的二姐,特别爱美,她把铁梳子烤热,把刘海弄成弯弯的,跟现在流行的空气刘海差不多。夏日的午后,梳着空气刘海的二姐在胡同里纳鞋垫,来找我上学的同学赵世芸看了,问我:她真的是你二姐吗?长得像个电影演员!
长得像电影演员的二姐还喜欢写东西。当时农村最火的图书是《故事会》,二姐看多了觉得自己也能写这样的故事,真的写了几篇投稿。后来我受到影响,也开始写故事,我们把写在作文本上的故事交换阅读,互相提意见,很有意思。
有年夏天,家里没什么农活,二姐去几十里外的姑姑村子里挖沙。在干涸的河道里,站在深坑里挖沙,然后一铁锹一铁锹地撂到坑外去,是个力气活,也挣不了多少钱。好在都是同龄人,可以边干边说些玩笑话,跟年轻人聚会差不多。
二姐干了几个星期,一个小伙子爱上了她。后来二姐回家,这小伙子专门托姑姑家的表姐来说媒。小伙子早年丧父,家里有母亲和弟妹,长兄如父,担当照顾一家人的责任。听说他不仅种地、搞养殖,有点闲空还去挖沙挣钱。二姐喜欢他的上进,但是父亲说,他家里没爹,以后弟妹都要他照顾,负担太重,坚决反对。最后,这段恋情以二姐的屈服而告终。
(江山澄气象 冰雪净聪明--网络图片)
几年后,二姐跟附近村子里一个小伙子结了婚。二姐夫在县里的亲戚家打过工,还去过北京,二姐喜欢听他讲外面的故事。
二姐二姐夫都是勤劳的人。他们种过西瓜、花生,贩卖过各种水果,农闲时二姐夫去很远的地方打工,二姐在家里带一双儿女,做各种副业。
1997年,二姐跟大姐借了些钱,学了技术,置办了织毛衣机,在家里开了个小小的毛衣加工厂。做了三年,赚钱不算多,但二姐终于圆了自己的创业梦,很是自豪。
二姐在儿女的教育上花了很多心思。怀孕的时候,她走哪儿都带着收音机,给胎儿听舒缓的音乐,孩子很小的时候,就给他们读书讲故事,还把收音机里讲的科学方法用在跟孩子沟通。
女儿跟儿子都出去上学以后,二姐开始去工厂,然后去附近的煤矿上班。有一次天刚蒙蒙亮她骑车去邻村上班,被一辆四轮车撞了,到医院动手术。我去看她,她躺在床上动不了,但是一直在笑,还说:这是老天爷叫我歇歇呢!刚好利索,二姐就又回去上班了。
最近几年,儿女都参加了工作,家里没有什么经济负担了,但二姐一边帮女儿带孩子,还一边种地。儿子很孝顺,多次说妈妈你不要种地了。二姐跟儿子认真算了一笔账:7亩地,一季小麦,一季玉米,刨去各种肥料水电成本,一年净收入10750,其实就是二姐的辛苦钱。二姐希望,趁着还能干多干点,将来儿女的负担就少一些。
(二姐卖春联)
春节前一个月,是二姐最忙的时候,她每天凌晨两、三点起来,去批发对联,然后到集市上占位,等中午人上来了,吆喝叫卖。二姐嘴巴甜,懂人心,一样的讨价还价,她能既卖个合适的价钱,又让你买的舒坦。她跟二姐夫各摆一个摊,她的生意常常比二姐夫的红火。去年我问她:天这么冷,还起早贪黑的,今年不卖对联了吧?她说:忙个一、二十天,能挣几百块,不卖太亏了!
我喜欢这张二姐卖春联的照片,她跟身后红彤彤的春联形成一片和谐的风景。多少冰雪聪明,多少文采心思,都蕴含在那红纸黑字的质朴、多年如一的乐观之中。虽不是力透纸背,却有令人感佩的坚韧和淳厚。
(槭树街艾林 跟你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