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东军
从小到大,记不清家里养过多少条狗了。那些大大小小、形态各异、大部分连个名字都没有的狗,前赴后继地陪着我和我的家人度过了漫长岁月,它们就像我过往人生中遇到的一些朋友,有过亲密,曾经相伴,一旦分别,再未相见。而随着时间的流失,它们中的大多数,模样都变得模糊;我和它们之间的故事,也被遗忘之风渐渐吹散。当然,也有一些或深深浅浅的记忆和情感,会在我心中留下烙印,让我们至今难以忘怀和感叹。
最早记忆的狗,是我六七岁生活在新疆时家里养的那条大黄狗。那是一条体型很大的狗,大到我完全可以骑着它走。我俩关系亲密,感情深厚,经常抱在一起在地上打滚,以至于尘土满身时,不仔细看,都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狗。后来有一天,大黄狗莫名地失踪了,我很失落,四处寻找。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在家附近终于找到了它,我欣喜地召唤它,它看着我,表情似乎有些激动,又有些陌生,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跟着我回了家。回家没几天,它又失踪了,这一次是彻底消失了,再也没有见到。它的消失,至今对我是个谜,甚至是一种难以释怀的惆怅和痛。这种惆怅和痛,在长大后经历了一些曲曲折折的尘事,结识了一些深深浅浅的人后,体会更深了。
等成家立业后,由于生活在城里,不方便养狗,所以很少再有机会跟狗亲密接触,也就每次回老家时,才有机会和父母家里的狗亲近一下。而这个时候,对狗表现出更大兴趣和亲近感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女儿。孩子总是和动物有天生的亲近感,见一次见面就能成为好朋友。只是现在的孩子和动物相处,并不能像我小时候那样尽兴,在父母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管教下,孩子们多了许多与动物相处的禁忌,常常是这不能碰,那不能摸,摸了以后要马上洗手,和狗关系再亲密,也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在如今大人们的眼中,人和狗的关系再好,也是人是人,狗是狗,分得很清。不像我小时候那样,人和狗常一旦玩到一起,常常不分彼此,人常常把自己玩成了狗。所以,如今的孩子,既幸福,又不幸。当然,这是另一个话题。
回到狗事上来。我想继续说的是最近这些年我父母家养过的几条狗。先说一下五年前死掉的那一条叫东东的狗吧。
那是一只毛色纯白、个头不大的京巴狗。这只狗活了14年,父母说,它是我们家养狗以来寿命活得最长的一条狗了。东东个头不大,但脾气大,争强好胜,爱争食护食。后来和它生活在一起的一条小黄狗,成天被它欺负。有好吃的东西扔一块,总是被它先抢到,小黄狗一靠近,它就发出凶狠的低吼。若同时扔两块食物,它总会先抢到一块后,马上再去抢另一块,两块都占着,吃剩了才让小黄狗吃。母亲痛恨它的自私霸道,常常主持公道帮小黄狗抢回那块食物。东东这时候总是会朝着母亲露出獠牙,发出威胁的吼叫。母亲不惧它,知道它外强中干,一扬起扫把,它就吓得灰溜溜地躲到一边去了。虽然东东如此自私霸道,但是全家人都很喜欢它、甚至偏爱它。一是因为它长得漂亮,二是因为它特别会讨好人,它会观察和判断主人的心情,见主人心情好的时候,它会主动把身体蹭过去讨好主人,让主人抚摸它,给它挠痒痒。
总之,东东是一条让人又爱又恨的狗。想起它,我常常能想起社会中的某一类人。这一类人骨子里自私功利,特别好斗。在利益面前说翻脸就翻脸,哪怕是再好的朋友;而在没有利益冲突甚至需要你的时候,他们又往往会向你展现出最美丽、最友好的一面,让你忍不住去欣赏他、靠近他。霸道的利己主义者,又懂得识时务,该凶狠时凶狠,该低头时低头,这是东东的生存之道,也是像东东这样的一类人的生存之道。
话说那条在东东中老年后期陪伴它的小黄狗。别看它个头比东东大,胆子却比东东小。跟东东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它给我的印象就是脾气特好、逆来顺受。有好吃的让着东东先吃,有好玩的让着东东先玩,甚至就连它自己睡觉的窝常常被东东占了也不反抗。我从来没见它跟东东吵过架、翻过脸。我一直不太喜欢它,觉得它窝囊,不像个男人(公狗)。尤其是它的死,把它的窝囊放大到了极致,也把我对它的鄙视放大到了极致。听母亲说,它是被车轧死的,死在村边马路中间。小黄狗胆子小,一遇到危险就变傻,一傻就不敢动弹。正是这种特性,害死了它。那天它自己偷偷出门,在横穿村边的马路时,路上驶来一辆高速行驶的轿车,司机按喇叭,小黄狗一听就傻了,在它的安全观里,可能没有比待在原地更安全了,于是它夹着尾巴、半蹲着傻乎乎地站在马路中间,不跑也不躲,直到车轮从它身上辗压过去。一位目击者说,被车轮压过后,小黄狗当场就不行了,吐了几口血后,躺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动了。邻村一个路人走了过来,把它捡回家炖肉吃了。
听母亲说这事的时候,我既难过又鄙夷。难过的是,毕竟是一条生命,毕竟有感情,才几个月不见,一转眼儿就没命了,令人惋惜。鄙夷的是,小黄狗确实太笨了。我对母亲恨恨地说,小黄狗是笨死的,该死。母亲白了我一眼说,你错了,其实小黄狗最聪明,它比东东还要聪明呢。父亲也在一旁点头表示赞同。我问为什么?于是,他们给我讲了很多我不知道的关于小黄狗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小黄狗会趁着东东不注意,偷东东的东西吃;小黄狗会讨好主人,每天晚饭前蹲在门口迎接父亲;小黄狗懂得趋利避害,每次和东东一块出门遇到别的大狗挑衅,在东东自不量力摆开架势大干一架的时候,它一溜烟儿跑回家避难。等东东满脸是血落败而归的时候,它则上前小心翼翼地舔舐讨好和安慰东东。
小黄狗也常常让我想起一类人,那一类人擅长中庸处世之道,特别懂得趋利避害。表面上看上去很柔弱,什么事情都不出风头,从不得罪人,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一旦有机会,在背后该下手时下手。一旦遇到危险,该逃跑时逃跑。生存永远是第一,骨气永远不重要。这类人是一种生存大师,但是过于谨慎胆小有时也会造成过度保守,以至于有时会弄巧成拙,事与愿违,甚至在关键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像小黄狗这样误丢了卿卿性命。
母亲还说,小黄狗重感情,虽然东东和小黄狗都是公狗,但生活中却像夫妻。别看它一辈子被东东欺负,但看着东东最后在院子中老得走不动、喘着粗气死去后,小黄狗十分悲伤,好几天不吃饭,围着东东的窝打转、哀鸣,像丢了魂儿一样。这不由又让我想起了一些老夫妻,一方强势了一辈子,另一方唯唯诺诺被欺负了一辈子,看似不公平、不对等,却不知不觉彼此间形成了一种强烈的默契和感情依赖,一旦强势的一方去世后,弱势的一方反而不适应,久久处于悲痛和思念中难以自拔。所以,感情真是一种说不清、也分不清对错的东西,无论是人类之间,还是动物之间。只能说,喜欢就是最好,适应就是合适。
最后,我想说一下我父母家现在养的这条狗。这是一条小黑狗,来我们家大概有四年多了,是东东死后不久来到我们家的。那一年冬天,外面下着大雪,父亲早上打开门的时候,发现一只小狗卧在雪中奄奄一息,好像是刚出生不久,被人遗弃了。出于好心,父亲给了它喂了一点食物,没想到它居然活了过来。于是父亲把它领回家养了起来。或许是出生卑微的原因,它从小就唯唯诺诺,一直跟在小黄狗后面。小黄狗的胆子小,它的胆子更小。动物天生都喜欢自由,以前母亲一打开大门,东东立马像脱弦的箭一样“嗖”地窜出去不见了影。小黄狗则夹着尾巴,边斜着眼看母亲边往外溜。母亲转身拿起扫把,嘴里大喝一声“回来!你们这些狗东西。”小黄狗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来了,东东则早在十万八千里之外自顾自逍遥去了。等东东死后小黑狗来了,母亲开门的时候,小黄狗依然瞅着时机往外溜,小黑狗则乖乖地坐在院子中,眼睛一边发着光瞅着门外,一边不时瞅瞅母亲,只要母亲不吭声,它绝不敢往外冲。实在忍不住了,它就冲着母亲以衷求的样子低鸣几声,再冲着门上系着的狗绳叫几声,意思是让母亲给它系上绳子,领它出去转一转。这个小黑狗不一般地听话,不一般的温顺,也不一般的聪明。
小黑狗的聪明和温顺,还体现在识别和对待家人的态度上。每次我回家,当开车驶过院墙外时,它第一时间就能听出来我车子的独特声音,在院子中兴奋地狂叫报信,母亲立马就知道我回来了。车子停在门口,每次开门第一个冲出来迎接我的总是它,它摇着尾巴围着我上蹿下跳,甚至有时候会兴奋得尿一地尿,那模样,似乎比我家人还高兴、还亲热。当我坐在院子当中跟父亲和母亲聊天的时候,它总是一脸温顺地趴在我面前,一副乖乖听话的模样。它甚至能读懂我们家人每一个表情和眼神,让人感觉它像一个不会说话的人,而不是一条狗。父亲母亲一致认为这是我们家这么多年养的最善解人意、最温顺的一条狗。有时候,抚摸着它,看着它无比乖顺的样子,我甚至觉得它像我养的一个狗女儿。
前一阵回家,发现家里突然多了四只小猫。母亲说,母猫妈妈生下四个猫宝宝后,误食了有毒的食物死了。四个猫宝宝才一个月大,乍一没了妈妈很不适应,天天“喵喵喵”地叫着找妈妈。妈妈找不到,最后找到了小黑狗,硬要认小黑狗当妈妈。晚上睡觉的时候,4只猫宝宝一齐挤在小黑狗的窝里。白天小黑狗趴在地上休息的时候,猫宝宝们则一齐挤过来,争相含着小黑狗的奶头,尽管从未吸出奶来。小黑狗起先很惶恐,不知所措。因为它虽然是一条母狗,但从来没谈过恋爱,更没怀过孕,没有当妈妈的体会和经验。但猫宝宝们实在是太可爱了,也太可怜了,任凭小黑狗怎样惶恐、怎样不知所措,它们仍然一腔热忱、执着地往小黑狗怀里拱。时间长了,小黑狗也就顺其自然接受了,无奈的脸上甚至还散发出母爱的圣洁光辉,于是就出现了猫宝宝们拱在狗妈妈里吃奶的和谐场景。这场面,既令人忍俊不止,又令人无比感动。
回想起我家这些年养过的这些狗,我常常心生感慨。狗和人一样,不同的狗,有不同的个性;狗生和人生相似,一样有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甚至有着和人类相似的跌宕命运。但归结起来,我遇到的每一条狗,对人类、对其他动物伙伴都很忠诚,都算有情有义。我们平日批评一个道德品质很差的人常爱说“简直连狗都不如”,其实,凭良心客观地讲,我们这样打比方,还真是冤枉了狗,贬低了狗。
其实,很多时候,很多人,还真不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