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位堂舅在砖瓦厂呆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后来村子里开始流行打工,他就去了一趟口外,好像是三叔等人一起去的的。三叔曾经不止一次地给我说过他们这一次的经历,包括怎么走的路,怎么住的店,怎么和黑心的老板斗智斗勇,因为是一帮年轻力壮的后生,他们把这一切都不当一回事,三叔至今说来,我感觉他都是在回忆一次壮举,说着当年的事,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高兴地笑出声来。
现在,连我这样的娃娃都不再年轻时,每想起三叔说起的他们当年的那些经历,我总是感叹时间真快,年轻真好。
在我的印象中,这位堂舅总是一个劳碌的身影。他家的地绝大多数在河对岸我们叫做河那坡的地方。那边的地土很肥,大多还都是平川地,但是当年拉线分地的时候,大伙儿都不想要,因为和村子隔着一条河,耕作起来就很不方便。
这条河就是我前面几次说到的祖厉河,河水清粼粼地流过卵石滩,倒是好看,只是这水奇苦无比,驴都不好好喝。有时候下了大雨,四山发了洪水,都集中到这条河道里面,浑浊的水面顿时翻起几十丈宽,夹杂着沿途席卷而来的耱排、犁杖、锨把、树头以及大量树枝、蓬柴、蒿草浩浩荡荡的奔涌而来。于是人们都拿着耙子去沿岸捞东西,能捞一样是一样,而那些卷杂在一起的树枝蓬柴和蒿草最好捞,一耙子下去总会有些收获。这东西我们叫涝渣,晒干了烧炕。即便是一些懒惰的人不去打捞东西,也要像鹰一样蹲在河岸的悬崖上看翻滚咆哮大水。所以每发一次白雨,来一场大水,就是村里人的一次集体狂欢。
但大水发过以后,河道里淤积着一尺多厚的淤泥,基本就阻塞了两岸的交通。春种秋收,都得忙忙白白地赶时间,有时候错一天都不行。所以河对岸的那些地往往是吃力不讨好,一年的收成还不如河这边的山坡地。但总共就那些地,家里的吃口也很多,总不能叫荒着,冬道里要埋肥兑粪,春首上要破土下种,夏月天要锄田拔草,秋后来还要收拾归场,这都需要趟过那条河,连唯一能替换一点人力的架子车都派不上用场,因为这样,他后来的精力基本都耗在这些地上了。我现在能想起来的他,总是上上下下走在那条河路上,肩上不是一条扁担,就是一盘绳索,有时候臂湾里还挂着一个篮子,常年四季都是这个样。
我和这位堂舅一起干活的时候并不是很多,现在能想起来的,就是我们曾经一起在河湾里挑过冰。
祖厉河基本每年都是经过几次冷冻才结冰的。起初冰面并不宽,但过段时间,可能天气又有点转暖,又下来一层水,封冻在冰面上。这样慢慢一层一层堆积起来,冰面就特别宽阔了。而这苦水一旦结了冰,会脱尽苦碱,所以一到冬天,人们就可以靠挖些冰吃上甜水了。如果家里有水窖,就可以多挑些冰存在窖里,一直能吃到春首上,接上雨水。那时候我们在镇上的小学上学,一进冬天,每个班都有背冰的任务,有时候全校师生去集体背冰,密密麻麻撒上一冰面子的人,都拿着洋镐挖冰,挖起的冰屑四处乱溅,冻得人生手脚生疼。最后这些冰块都会被集中到在学校的大水窖里,住校的老师和学生就可以吃上一个冬天的甜水。
学生大多不会挖冰,只是抡起洋镐胡乱挖,半天只挖起一些碎冰碴子,很少有人能挖出大块的冰。而我从小会挖冰,就是这位堂舅教我的。他说不用想着去挖冰,而是要用洋镐敲冰,只盯着一个点敲,使劲不能太大,这样连续敲几下,冰面就会裂开,然后再把洋镐插进裂缝里面往起来翘,一翘就是一大块。所以他每次都能整整齐齐地敲下两块大冰,用麻绳捆好,再用水担一头一块,嘎吱嘎吱地挑到家里,装进化冰的大瓦缸中,吃的时候,再把化开的冰水一马勺一马勺地舀出来,那可都是纯正的甜水啊。
最好的冰,并不在河滩里,而是挂在那红红的滴水崖上的冰胡子。滴水崖常年四季往外渗水,一到冬天,那渗出的水一层一层结成冰,要不了多久就结成一排雪白的冰柱,整整齐齐地挂在那里。有时候冰柱结的太重了,会自己掉下来,这就是上好的冰块了。这水极干净,稍有点苦咸味。我们都挑过这种冰,我至今还有点怀念这冰水的味道。
都是一些点点滴滴的记忆,也连不起串儿,并不适合拿来做文章。但我并不是单纯地为了做文章而进行这些回忆的,我只是杂七杂八地写,写我的村子,写我的乡亲,想起一点,我就写一点,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村子里的乡亲,其实都和我的堂舅一样,不知道把那弯弯曲曲的河路走了多少遍,把那四山挂起的土地犁了多少茬,不知道使坏了多少扁担,埋下了多少粪土,才走过那艰辛的岁月。
如今,他们好多人都悄无声息地走了,直到年节时分,家人们忙完了一年的农事,才有空把他们请来一起过个年。长期在村子里生活的乡亲,可能对这一点的感觉不是那么明显,而我们这些常年客身在外的人,每年回去,都听到有乡亲离去的消息,总会凄凄然生出些今昔之感,使得大年初一的烧马,总会带着格外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