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只蒹葭
希望,大概就是能让人活下去的动力吧……
这场雨果真下了三天,街上积了厚厚一层黄泥水。
雨停的时候大家都推开沙袋出门了。没有人再提过大雨倾盆时,帮忙装沙袋的林新国,更没有人来表示感谢。
哪怕一句客气也没有。
念安站在门口看着那几朵向日葵。虽然依旧歪斜着脑袋,但腰杆依旧笔直挺拔。
房檐上偶尔落下一滴水“嘀嗒”一声消失在一个个雨水凿成的泥坑里,然后泛起一圈圈涟漪,就这样搅扰了天空投影在小水洼中的梦。
青蛙依旧呱呱地叫,像是此起彼伏的乐曲,柏树林下积成的小湖面上“噼里啪啦”地响。
那是风一吹就落下的白珍珠,藏入水底就找不见了。
念安折了一只红色的纸船,放在家门口的积水里。手一推,纸船就晃晃悠悠漂出去好远。她露出半年来难得的一丝笑,站在她身后正准备喊她回家的林新国,看到这一幕突然闭了口。
他开始回想,自从家里出事,这两个孩子都没笑过了。别的孩子都是天天跑来跑去,欢声笑语的,唯独念安和福生总是默默躲在家里。
“念安,回来吃饭了。”林新国声音有一些嘶哑,他已经很多日没有好好睡觉了。
“嗳,来了。”念安看了纸船一眼,站起身回家。
依旧是简单的清水面条,一盘放了盐炒好的大葱。念安一家人各自熟练地挑面条入碗,倒一些醋加一点大葱。搅拌、入喉,不抱怨食之无味。
妈妈的病情好一点是多么难得的事。这大雨过后也没再闹腾,好像这一场大雨冲去了很多霉运。
哪怕是无滋无味的面条,他们心里也吃得暖洋洋的。福生还会故意说几句调皮话逗林新国和念安开心。日子好像有一些希望好起来了。
正吃着,孟大叔端了大瓷碗进来。村里人吃饭时候一直都相互串门,没有关门的习惯。
“老孟,来坐。念安给拿个凳子。”林新国看见他进来客气地打招呼。
“正吃呢?”他咂咂嘴瞅一眼桌上的面条,然后笑一笑说,“一点油水都没啊?福生,叔做了猪肉白菜炖粉条子,大白米饭。上叔家吃去。”
福生本来很开心,他以为妈妈彻底好了。这一会嗅到米饭和肉的味道一阵心酸,到底还是个孩子。但他忍着想吃的心思说:“不需要,我吃饱了。”然后翻了个白眼,委屈地低头吃自己的饭。
“老林啊,孩子还正长身体呢?缺钱了就来家里啊。”孟大叔说完扒拉了几口饭,晃着脑袋出去了。
林新国握筷子的手紧了紧,依旧低着头吃饭。念安此刻看着桌上白花花的面条心中五味杂陈。
好好的午餐氛围就这样毁掉了。桌上格外的寂静,沉默,无尽的沉默。
王月华突然站起来端起碗,狠狠地摔在地上笑了起来。又抓着自己的头发哭喊:“都怪我,都怪我,我是罪人……都怪我……”
念安和福生腾一下站起来,看着林新国拉住王月华的手,紧紧将她固定在臂弯里往里屋走。妈妈的眼泪和鼻涕都擦在爸爸身上,牙齿在爸爸肩头落下深深的牙印。
恨意无限地滋生蔓延,念安和福生闪着泪花看着眼前的景象。那短暂的希望之火就又被熄灭了。
第二日上学,眼看着期末考试还有一周要到了,念安在教室里抓紧复习。这一学期,她恐怕得不了好成绩了。家事烦心,学校的事也烦心。
有一道题目她始终想不明白,坐在座位上抓耳挠腮。赵舒雅看她的样子说:“我来教你吧,你都盯着这题目看了好久了。”
“好,我好像走进死胡同了,怎么也想不通。”念安不好意思地说着。
赵舒雅看了看题目,试着做了几道辅助线,问题迎刃而解。正给念安讲到关键处,一个废纸团“嗖”一声砸在了念安脑袋上。
赵舒雅回头,一看是班级里最吊儿郎当的两个男生,一时间气不打一出来:“你们做什么?吃饱了撑得慌?”
“是啊,就是吃饱了撑得,你能拿我怎样?”其中一个人说地理直气壮。
赵舒雅正要发作,念安一把拉住她:“算了吧,我没事。”
“念安,你就是脾气太好了才被他们欺负。”赵舒雅替她打抱不平,一肚子不满。
“真没事,讲题吧,快要考试了呢。”念安拉了拉她的袖子,赵舒雅朝他们狠狠翻了个白眼坐下了。
还没讲两句,又是“嗖”一声砸在念安脑袋上。这一次不是纸团,是一颗棱角分明的石子。赵舒雅站起身回头,看到那两个男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右手还有一颗石子抛来抛去。
“你们有完没完?”赵舒雅气急了,挽起袖子就要上去打人。
“呦呦呦,皇上不急太监急。她林念安都没站起来发话,头都不抬一下,关你屁事。”男生笑嘻嘻地满嘴脏话。
“就是就是,她林念安为啥不还手?还不是知道自己是神经病的女儿,我给你讲,疯子你知道吗?说不定那天上街她妈就挥刀砍人了。”另一个男生坐在桌子上随声附和。
“够了!”林念安站起来拿起落在桌上的石子,朝着那男生的脸狠狠砸去。
男生扑过来想扇她的脸,念安推了一把没被打中。她随手拿起桌上的书本,笔,尺子向他砸去。
念安的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那些谩骂。“疯子的女儿”“神经病”“她就是垃圾货色……”
那些丑陋的面孔、鄙夷的面孔、嘲笑的面孔都在这一刻放大又重播。像是电影画面一般停不下来。
“疯子打人了……疯子打人了……”有同学吵闹着跑出教室找老师告状。
那男生被砸急了,狠狠向林念安的肚子踢了一脚。念安向后倒去,腰磕在桌角上撞翻了桌子。她坐在地上一时半会儿起不来,还没从那些记忆里走出来。男生还要踹她。
有几个本在看热闹的班干部跑过来拉男生,怕事闹大不好给老师交代。
一直护着林念安的赵舒雅此时也受了无妄之灾,手臂上一道浅浅的划痕。
她蹲下来扶念安起身,将后背面向那激动的男生,以免她再受伤害。几个脚印就这样落在赵舒雅洁白的短袖上。
同学们吵闹的时候,隔壁班刚讲完课的郭老师在。她被请过来断是非,同学们叽叽喳喳讲了大概。
男同学们一致声称是林念安无事生非挑起了战争。
那些同学早已经欺负惯了林念安,此时纷纷统一口径将脏水往念安身上泼。
“郭老师,你别听她们胡说,是他先欺负念安的。”赵舒雅急忙申辩,气愤的脸色发青。
“好了舒雅,老师知道你和林念安要好,可是全班同学都作证说是林念安挑的头,我不可能只听你一个人的吧。”郭老师扶了扶眼镜框接着说:“还有,你别和坏学生走得太近,你学习好也不是堕落的理由。要不是剩一周就毕业了,我肯定让张老师给你换座位。”
赵舒雅还想争辩,有女同学突然说:“舒雅,你手臂怎么流血了。”
赵舒雅低头瞧了一眼便晕倒了。正好倒在林念安怀里。她惊呼:“不好,舒雅她晕血。”
一行人匆匆奔去校医室,那个赤脚医生正听着戏。一看伤口没什么大碍,连破伤风也没打就让躺会。
同学们指责了几句林念安不负责任,说她狼心狗肺害得赵舒雅晕倒。然后作鸟兽散回教室复习。
念安看着眼前的女孩安静地躺着,自从出了事。陪在她身边的朋友就剩下这两个了,孙静好去县里考舞蹈还没回来,赵舒雅天天护着她。
而她不仅自己受伤,还让舒雅也受伤了。她自责、难过。心里万千愁绪难以疏解。正发着呆有人进来了。
“她好点了吗?”一个白白净净的男生站在门口询问。
念安认出来这是数学课代表孟树,她说:“还没醒呢?”她顿了顿,“谢谢你来看她。”
孟树的嘴张了张,似乎想说些又没说。他挠挠头:“没事,这不都是课代表吗?”
“别的同学都上课去了,你为什么还没去?她们都避之不及,你却没走?”念安看着床上的舒雅喃喃自语。
“因为……因为她受伤了就没办法交作业了啊……我可不想替她外收英语作业。”孟树听到她的话转了转眼睛,搪塞着说借口,“你摔在地上前撞到了桌子角,不要紧吧。”
念安怎么会没感觉,只是不能说痛罢了。她回头看着面红耳赤的少年:“你观察的还挺仔细的。我没事不劳费心。”
被骂的时候他没有站出来,被打的时候他没有站出来,被所有人指责质疑的时候他也没有站出来。
那么这一刻的关怀对念安来说像是施舍,她不需要别人施舍。
“我没其它意思,就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孟树尴尬地接话,又不知该如何表达。
表达他半年来默默地看着念安遭遇的一切,表达他内心的同情与无能为力,表达他那偶尔闪现又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保护欲。
“我也没什么意思,你最好和别人一样也离我远一点,免得我那一天也疯了伤及无辜。”林念安看也不看他一眼。她早已经习惯一个人,习惯一个人孤独又沉默地走在这一方无处安身的土地上。
“你能不能说话别带刺,不是所有人都在欺负你指责你……”孟树靠着墙、红着脸朝那个冷漠的背影呐喊。
“是吗?那刚才除了舒雅,所有人都一边倒告偏状的时候,你说的个别人又在哪里?”念安突然将心内的怨气,冲着眼前这个没多少交集的少年发去。
孟树握紧了拳头,他有太多的心疼、同情、自责和尴尬情绪在心头泛起。他不辩驳,正想着措辞解释。
病床上赵舒雅渐渐醒转:“念安?我怎么在这儿。”她揉了揉脑袋坐起来。
“你忘记自己晕血了?”念安扶着她嘱咐她慢一点起。
“奥……咦,孟树你怎么在这儿?”赵舒雅坐好看到了依靠在墙壁上的少年,欢心鼓舞的语气像是恋爱了一般。
“你晕倒了我来看看什么时候醒,免得又得替你收英语作业啊!”孟树收敛了情绪,笑了笑冲病床上的傻丫头说。
“哇,孟树你真好。不过我没事了,你看,都能跑能跳的。”赵舒雅说着就要下床走动。
林念安一把拉住她,一使劲腰部的疼痛钻心。她咬咬牙没说话,额头一层细密的汗。下课铃声响起,这一前一后折腾了一节课时间。
确认了赵舒雅没事,三个人晃悠悠往教室走。赵舒雅和孟树你一句我一句笑嘻嘻的,林念安走在一旁就突然很失落了。
还未到教室门口,有同学冲着林念安喊到:“诶,张老师让你去趟她办公室。”
“奥,谢谢。”念安看了舒雅和孟树一眼,向办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