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他们以异常缓慢的速度向上爬。
抬头看上去无穷无尽的阶梯,让她心里有点绝望。
已经没有力气讲话,剩下喘气的份儿。双手紧紧捉着右边的铁索,像只随时会溺死的兽。
汗从额上流下来。她干脆把毛衣也脱了。
前方一对男女吸引了她的注意。
同样在爬山,但他们俩却有说有笑,好像很轻松。男人时不时伸出手去拉女人一把,一会提醒她注意上面,不要撞到头顶低矮的悬挂着的大石。一会叫她小心脚下,冰碴子滑,小心避过。
前进的路上,他们几乎都是手拉着手,只有到了只能容一人过去的石洞口,才放下。刚过去,男人马上又把手伸过来拉女人。
一禾看得感慨。这是一对不算年轻的男女。应该是夫妻,绝对超过40岁了。
女人一直眼含笑意。她化着淡妆,唇上一抹淡淡的红,而脸上则有一种被宠爱的满足的颜色。
人生如寄,缥缈如尘,在一座举世闻名的险山上,有一人与自己执手相待,人世间再怎么悲欢相交,内心总是会呈现这样简约纯粹的宠辱不惊吧?
而人相即心相,相由心造,她长得不惊艳,但看上去宜家宜室,越看越舒服的那种脸相。女人的眼里眉头,面对万丈绝壁,也是从容安然的。因为她知道,这双与她一路相握的手,不会离弃,不会辜负。
一禾回头望夏深,示意他看那对夫妻。夏深微笑着点点头,表示了然。
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铃声挺熟悉,一禾想起来一部很小众的电视剧《天道》,在里面她知道了一首如天籁之音的女声歌曲,叫《天国的女儿》。
夏深的铃声就是《天国的女儿》
她惊奇地闪在一边看着他。猜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只听见他隐隐约约地说:“我现在不在公司在外面几天才回来。......你找我的助理,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是是是,不好意思,过几天请你吃饭陪罪。......谢谢你谢谢你,再见。”
你的铃声很好听。《天国的女儿》。
你知道?
听过。在很寂静之时,听这首歌曲,感觉心里被洗去了尘埃,抚去了沧桑,漫漫风烟,在山河岁月间淡去,千古繁华,不过是红尘一梦。
你理解得很透澈。
你是个生意人。
对。跟每个人一样,生如蜉蝣,没什么特别的。和所有普通的男人一样,我有一个普通的家庭,儿子在国外上学,妻子也在国外,照顾孩子。
然后,你在国内,风花雪月,处处留情?一禾尖刻地说。比如方一晴,是其中之一。
小姑娘,我再说一次,不要以自己的想象和认知,去揣度别人的生活。这一点也不好玩。同时对我和对方一晴是一种不尊重。如果你觉得我是一个市侩,猎艳,让你厌烦的人,你现在就可以离得远远的,或者我离开也行。活到这把年纪,我不需要去解释,也不愿意去取悦任何人。你很自由,我也是。
一禾鼓起了腮帮子,堵气地说,我累了,得休息一下再往上爬。我要吃开心果。
夏深摇摇头,拿出开心果递给她。还有一颗巧克力。
把巧克力也吃了,增加点能量。他又说。
一禾吃着巧克力,再次抬头看。
75度角的路无边无际的延伸,看着就让人觉得无限疲惫。她心里有些焦灼。
不要想太多,看见路就走,看见路就走,走着走着,就到头了。夏深看了她一眼说。
无需她开口,他就知道她心里的想法。
她想,她有点明白方一晴为什么会喜欢这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了。
他有足够的社会经验,丰富的人生阅历,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无比淡定。即便天塌下来,他也用手顶着,不惧不畏。
你事业有成,身边一定不乏莺莺燕燕。为什么一个年少时这么平常内向不起眼的方一晴,会意外地得到你的青睐?
我上有两个哥哥姐姐,下有妹妹,我是夹在中间的,也最不起眼的一个。我从小做过很多劣事,来企图得到父亲的注意,找存在感。我一切向外寻找,虽然没有小时候被送去别处养的经历,但我懂她的心理历程。她是一个很有活力的女孩子,虽然偶尔晦涩内向。她一切向内寻找,看上去像一株植物一样安静,质地纯良,但其实,她内心的能量很强大。没错,她从小缺爱,失去过最疼爱她的外婆,失去过父亲,她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同时,她也不曾辜负年华,她在初三那一年开始,发奋读书,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学。
她可以从容地站在老师面前了。
是的。在她大学毕业两三年后,参加过一次中学同学聚会,她本来不想去,后来听说请到了那位老师,就去了。
一切和想象的不一样。比她大10岁的老师,头顶已经半秃,眼袋很大,一副操劳过度的样子,他已经在老去。
除了有些激动,她对老师,已经没有了半点当年的激情,她长大了,不再是那位到处去寻找存在感,有旺盛倾诉欲,却无从倾诉的小女孩儿。
聚会上,她很礼貌地向老师问好,说,老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方一晴。
老师的眼睛亮了一下,夸张又大声地当着全班20几个到场的同学回答,记得,当然记得,当年你给我写过很多信,听说你后来考上了大学?你变漂亮了。
方一晴听了这番话,心里一黯,轻轻说,是的,谢谢。
聚会进行到三分之一,还没有到吃饭那一幕,方一晴就仓促离开了。离开之后,她果断退出了中学群,再也没有进去过,也无任何留恋。一程山水一程人,好不容易再见那位老师,实现了多年的一个愿景,但她并不快乐。
事实上,她也觉得应该好好向老师敬一杯酒,以示感谢的。如果没有他当年那封信的激励,恐怕她还是那个沉默寡言,并早早缀学在家,甚至20岁出头就被迫相亲嫁人,早早生儿育女。
但是她确实连最起码的虚文客套也说不出口。
他曾经是她的陶渊明,她的桃花源啊。然而当他当着全班老同学大声说出那句话时,她瞬间如梗在喉,黑黝黝的感觉徐徐笼罩下来,无法定义和他的关系。
那么就让一切结束吧。或许早就结束了,只是她心里执拗地留着一个光风霁月的念想,单方面的。
十几岁的一场青春初颜,从此安静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