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愤怒。
透过门镜,我明明看到的是一个泛着混浊的眼球,却瞬间幻化为一张血盆大口。
她总是喜欢说他们的“坏话”,爷爷怎么口无遮拦啦,奶奶怎么偏心叔叔和他的新媳妇啦,隔壁的张伯怎么小心眼啦,来串门的王嫂怎么总是大嗓门啦……至于对父亲,更是多得像山一样的不满、毛病,似乎是决堤犯懒的混浊黄河水,怎么都倾泻不完。
小时候她总是听到妈妈絮絮叨叨这些个不停,每次那张嘴开始一张一合,她就莫名的开始走神、自动进入半聋半哑状态,并且总有一种似真似幻的油纸盖住了自己的感觉,有点闷,想钻出去透透气。
妈妈会很勤劳地天不亮就早起给她做早饭备午饭,会在日照短暂的寒凉冬天,把提前在炕头上暖了一晚上的三四双鞋垫一层一层地铺在她的鞋底,以至于37码的脚愣是穿上了40码的鞋子——除了三层或布或毛或绒的鞋垫,还要穿着一层两层或棉或毛的厚袜子。以至于她的童年记忆里,总是回放着一双四十码的大脚,蹬着大轮子的28自行车,蹬啊蹬啊,穿梭在硕硕的寒风中,上着不知尽头在哪里的学,厚厚的笨拙的棉花裤被吹透了,冷风顺着松弛的裤脚一路从下蹿到上,浑身都被寒风侵犯,像个裹着棉裤的冰棍。
妈妈怎么就不知道给我搞个松紧裤腿呢!
妈妈是个粗心的女人。切菜从来都是大块头,可以保证生的做成熟的,但实在不敢有什么色香上的奢望;她只会问吃了吗?渴不渴?不懂得嘘寒问暖到心坎里……所以在很多年后我似乎越来越懂得,那时父亲时不时借酒消愁的部分寂寞。
妈妈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嘴上再多抱怨挑剔,依然会在逢年过节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好吃的,比如饺子啦,刚出锅的枣饽饽啦,让我和弟弟跑去送给爷爷奶奶;对邻居们也总是笑脸相迎,从不高声说话,更没有脸红脖子粗过……
总而言之,妈妈是一个勤劳的、善良的人,是一个身体勤劳、本性善良、在艰苦的日子里努力奋斗的人,是一个以她所能够做到的尽力给我们最好的生活条件的人!
对妈妈,我实在无可挑剔!
妈妈换上了智能手机、我们彼此开通了微信之后,我本能地对妈妈设置了“朋友圈屏蔽”,至今未解。
我很好奇,妈妈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剩无几的最亲的人之一,为什么我的内心对她却如此抗拒——心事情绪可以对泛泛朋友敞开,对妈妈却严格屏蔽、毫无余地?
她轻声敲了敲我的门,
我踮起脚看向那里,
门镜外,
是一双年老混浊的眼,
有些战战兢兢,
有些欲说不能,
有些小心翼翼……
她如此脆弱,
甚至在降压药和老年抑郁的双重作用下,
不堪一击,
她经不住任何不顺,心事,
她承载不了你的烦恼,心绪,
那些都只会让她发展演绎,成为席卷她自己的恐惧……
她只能力保自己,波澜不起。
亦或是,
有那些时刻,
如果她精气神好一些,
又会习惯性地指指点点,
“你就是个书呆子气啦”!
“对你公公要孝顺,常回去看看”……
在她的指点里,一肚子的心里话,
莫名的被远远隔离。
不知道为什么,
这许多年里,
虽是母亲与爱女,
却总是,
走不到
心里去。
无明,
才愤怒。
透过门镜,
我看到了妈妈混浊的眼球,
也看到了,
我喷着愤怒之火的血盆大口。
有种爱,
是隔离。
有种恨,
是
欲而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