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五岁的时候,高山上来了一个驯龙师。
一开始,人们对他只是好奇,要不是他那身光鲜的打扮,他早已被下了“疯子”的断定了:毕竟,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龙。孩子们你推我,我推你,挤作一堆,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这个穿宝蓝色袍子的怪人在空地上搭帐篷。这是一顶了不起的帐篷:大概有三人高,红白相间的顶棚由竹竿高高地撑起来,每个角都缀着铜制的南瓜装饰,从上面垂下五颜六色的彩布条。它吸引了不少小镇的居民驻足围观,不到中午,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了今晚有个外来客要在广场上做驯龙表演。等到傍晚,城镇广场里已经被翘首以盼的观众占据得水泄不通。
羊头酒吧里的亨利断言,这不过又是一个沽名钓誉的骗子。而比尔则说,亨利不过是出于对酒吧女招待妮可上午十点给那个年轻驯龙师端去了一杯啤酒的嫉妒。两人差点为此打起来,最后被酒吧老板哈里拎着衣领扔出门外,趴在冷冰冰的地上打着醉嗝。妮可眯着眼睛瞥了下门外,低头笑笑,调了杯碧绿色的东西递给我。
“所以,比尔说的是真的?”我咽下一口杯中的液体,该死,酸的,这女孩依旧给我的是果汁。
那双形状美丽的棕色眼睛冲我微微眨了眨:“威廉,小威廉。”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好喝吗?”
我微微有些泄气,鼻尖的雀斑似乎因她的注视而灼热。自从我嘴唇上开始出现茸茸细毛,我就千方百计,试图从羊头酒吧得到一个男人应有的款待。然而只要吧台后面坐着的是妮可,她就从来不会让我如愿。
在她眼里,我似乎依然只是个挂着鼻涕的小男孩。但事实上我确已经长大了。诚然,她比我大两岁,可是两岁并不代表什么。过去一年里,我不断以这句话鼓励自己。
“他们说那是个驯龙师。”
她擦着空酒杯:“他那顶帐篷可装不下一头龙。”
我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她的语气里可丝毫没有为那个怪人说话的意思。
“过会儿,过会儿一起去看表演吧。”因为紧张,我的声音奇怪地变尖了,发出这句邀请后我忍不住舔舔嘴唇。
事情,就是在那一刻发生的。
外面的孩子们在尖叫。窗外仿佛日食来临,明明尚不到晚饭时刻,天色却已经在瞬间变得阴沉。酒客们不满地抱怨起来;哈里抓起帽子,夺门而出;而妮可来不及回答我的话,则急忙弯腰在酒架下面的橱柜里翻找火石和灯油。越来越多的尖叫声和脚步声,使酒吧外面的广场一片纷乱嘈杂。
我跳下高脚凳,跑出门外。而带着热度的阳光突然倾洒在我的脸上。孩童们的头发在火烧云下闪现着温暖的光泽,惊恐的表情僵在广场里每一位镇民的脸上。大家都仰头望着头顶的天空,好几人张着下巴忘了合上。见状,我立刻同样抬头望去。
然后我看见了龙。
真正的龙。傍晚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烧灼后的滚烫的酡红色,其中透出炽热而明亮的金光,以及云层阴影带来的铁锈般的黑色。而那优雅而美丽的生物正在云中翱翔。它细长的脖子弯成一个平缓的弧度,双翼展开,在暮光中不时折射金属似的鳞光。纤长有力的尾巴,平稳地不断随飞行而调整方向。看着它在空中以翩跹舞姿徐徐滑行,我感到脑中一片空白。喧哗的人声和思维一同平息、静止了,一种奇妙的、闻所未闻的管弦类乐声由此隐隐由轻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拔地而起,逐渐盘旋升高。这音乐仿佛有着神秘的魔力,让人忘却一切,只是呆呆地望着它。它升高了,轻巧灵动地转向,又如流水一般俯压下来,其庞大身躯投射下的阴影,再次笼罩了大半个城镇。黑暗中,驯龙师建起的帐篷里的灯光分外刺眼。少数人忍不住调转视线,满怀敬畏地打量着这简陋又辉煌的殿堂。
龙共飞舞了整整半个小时。众目睽睽,鸦雀无声。随着天色渐黑,它亦飞得越来越高,最终消失于黑暗中。音乐声停了下来。魔法被打破了。广场上静止的人群开始叹气,抱着手臂,轻轻跺脚,扭头四看。窸窸窣窣的谈话的低声在四面传递着。有的人摇头散去了,有的人则朝驯龙师那顶帐篷涌去。四下的灯光渐次亮了起来,月亮慢慢从云层后露出,洒下皎洁的银光。一瞬间,狗也开始吠起来,小孩的声音也清晰可闻,食物烹饪的香气也穿过一扇扇木制的小窗,在街道上游荡起来。我和不少人一起挤到帐篷门口,他就在那里,那个蓝袍子的古怪的驯龙师。他靠在一把华丽的配猩红软垫白漆高背椅上,胸口起伏,黑发被汗水粘在额头上,袍子也皱巴巴的。没有人率先说话,直到他终于站起来,姿态谦卑地向我们鞠了一躬,以表致谢。广场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掌声经久不歇。那天夜里哈里笑得合不拢嘴,他的酒全然脱销了:人人都争着为驯龙师买上一杯酒,以期待他嘴里吐露出更多关于龙的传奇故事。
妮可躲在酒吧靠门的阴影处。我端着两杯酒,从喧闹的人群中挤到她身边,靴子和裤脚上已全是沿途诸多杯子洒出来的酒水。她坐在一张小木凳上,一脚踏在冰凉而光滑的石砖上,一脚仍好好地踩在鞋子里。我将手中的一杯递给她。她转头,看看我,接了过去,意义不明地笑了笑:“小威廉,你还不到喝酒的年纪。”
“你对保罗他们也这么说吗?”我鼓足勇气问道。
棕色的瞳孔凝视着我,悬挂在羊头酒吧招牌下半明半暗的油灯倒映其中,显出巧克力一般温暖稠郁的色泽:“那倒也是。”她轻声说着,耸耸肩,将头转了回去。
“为……为什么一个人坐在外面?”天啊,我不敢看她;她一定听出来我声音紧张得痉挛了,我感觉我的耳朵在发烧。
寂静。
良久,她却答非所问:“小威廉,你相信世界上有龙吗?”
“我?”我结结巴巴地说,“应该,应该有吧?下午那不就是吗?和老图书馆的画册里的一模一样。”
她微笑了。那笑容模糊得如同奶油的蒸气,香甜,又转瞬消失。她站起来,微微摆头,将光滑的金发甩到背后,她走进酒吧之前将手中半空的杯子递还给我:“谢谢你,威廉。”
我的手指触碰到她的手心。那天夜里,我失眠了。
驯龙师在小镇上逗留了两周。每天傍晚,龙都会翩然降临。它优雅如树影环簇的流淌的深泉,幽黑似最静谧而荒芜的子夜。当它于云霞中时隐时现,那姿影仿佛天空的儿女执刀划出一道优美且平滑的伤痕。最初,人们纷纷忍不住驻足观望;后来,大家皆已习惯了突兀覆来的庞大阴影。龙一直在空中无声地滑翔,从不如传说中那样吐出催人性命的烈焰,也从未使用它的巨翼和利爪伤害到任何人。孩子们尤为亲近驯龙师:他太年轻了,又非常爱笑,活泼可亲。他们一吃完午饭就跑出家门,聚集到帐篷门口,等待驯龙师穿戴整齐,打开帆布帘门,将阳光和笑嘻嘻的小脸们一起迎进去。其实那里面除了几张高背椅子和一张小床以外,别的什么都没有。但是他们并不在意,他们只是爱簇拥在驯龙师身边。驯龙师手很巧,一张白纸,一把剪刀,他能剪出栩栩如生的动物。这些白纸剪出的动物在地上东倒西歪地走来走去,惹得小孩们惊喜地大叫。现在,不会有人再质疑他崇高的身份与惊人的能力了,他确实法力高强、天资异禀,他显然是一名货真价实的驯龙师,这不会有任何差错。虽然他白天总是呆在自己的帐篷里,几乎不曾出来,但大伙儿都敬仰地远远绕开他的帐篷走,谁也不愿打扰到一名驯龙师的神圣的修行。
驯龙师即将离开城镇的这一天,几乎镇上所有少女都忍不住哭泣出声来。小孩子们依依不舍地牵着他的袍子下摆,驯龙师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这是最后一次驯龙表演了。大家都感到有种冲动,想要为这位杰出又谦和的年轻人做些什么。更多的酒和烤肉被搬到了广场中心,一批又一批的面包从烤炉中热气腾腾地端出来。天色渐渐暗淡,龙如约而至。温柔的晚风带来稀稀落落的几声惊呼,随即这少数的惊呼也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眼前的景象是人们从未想象过的,所以当它呈现出来时,人们失去的不仅仅是声音和语言——
来的不止是黑龙,还有另一条稍小的绿龙,紧紧随在它身后。小龙更纤细,也似乎更紧张,飞得十分谨慎,周身墨绿色的鳞片,在夕阳里美得令人无法呼吸。
它们轻轻地乘风滑行,双翼几乎纹丝不动。偶尔,交颈而戏,偶尔,又前后互逐。这是梦幻的一幕,是壮美瑰丽的奇景,令所有人摒息无言。
那是彻夜的狂欢。篝火燃烧,火星在黛蓝的夜幕中跳动。我在人群中寻找妮可。她在过去的两周里非同寻常地沉默下来,面孔亦瘦削下去,两只眼睛却闪闪发亮。旁人似乎都没有觉察到她的变化,然而我并不是旁人。我很担心她,不过,也只是远远的胆怯地挂念着她。这一天夜里我喝了很多酒,我觉得胸中充满了不少我心知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就会觉得愚蠢至极的话语,这些句子烫得我的心脏仿佛起了焦痕,且还在不断地冒着泡泡,直往喉咙口窜。我决定一定要找到妮可,关心她,询问她的烦心事,向她表达我的体贴和情谊。然后我看见了她。
小巷的深影里,她站在石斛花旁,离人群不远,但也没有人往这边投去一分一毫的目光。她背倚民居低矮的石墙,微微抬着下巴,抱住双臂,满脸冷淡。她对面站着驯龙师,紫罗兰般浓郁的夜色中,驯龙师的双瞳冰冷如铁。那坚定而冷酷的神情出现在他脸上,让我差点没认出他来。
可是,既然他在这里,我回头看了看,一股凉意从背后一直爬到脖子上面。既然他和妮可在这里,那么不远处那个坐在篝火旁、正和周围的人谈笑风生的驯龙师又是谁呢?
我禁不住双手摩挲自己的手臂,不自觉地试图抚平自己轻微的战栗。寒毛直竖,退后一步,静悄悄地再退后一步。我无限渴望就这样退回到温暖的火堆旁,退到热闹的人群里。可我不能就这样丢下妮可不管。不论这个来历不明、举止诡异的驯龙师目的何在,我不能放任妮可受到伤害。
他们在争执着什么,这很奇怪,因为据我所知,妮可从来没和驯龙师有过什么亲密的交谈。驯龙师面沉如铁,胸膛起伏,似乎生气得不行。而妮可则像是坚持己见,十分固执,表情倔犟地不住拒绝对方的劝服。她不耐烦地偏过脑袋,却正好对上我的目光,她愣住了。我尴尬无比,连忙转头远远避开。
那个夜晚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似乎喝了太多酒,出于某种莫名的直觉,我心中油然生出悲伤的预感。这预感让我十分难受,一杯接一杯地端起酒往嘴里灌。也许我确实不够喝酒的年纪,因为我很快就烂醉如泥了。火光将黑天鹅绒一般的天空映得半天通红,我看见那火焰中有金色的龙在飞舞。不是一只,也不是两只,是龙的群落,是金与火的交织。它们在夜空中盘旋,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成为天幕中渺小的光点。紧接着,似乎一只巨大的棕色眼眸浮现在半空中,压迫在我的面孔上方,静静凝视着我,我看着它,挣扎起身,想要对它说些什么。我也确实记得我是对它咕哝了几句什么,只是僵硬的舌头和满是酒精的大脑让所有句子都含混不清。这只巨眼无声无息地升高远去,其周围墨绿色的鳞片随之逐渐显现出来。到最后,一头绿色的龙轻振双翼,逐火光高飞离去,融入黑暗里一片金红的跳跃的光焰之中。等一切暗沉又重复明亮时,我只觉头痛欲裂,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醒来。当我彻底清醒的时候,太阳已经高悬当空,驯龙师和他的帐篷一起消失了,空荡荡光秃秃的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小广场一片狼藉和寂静。
半年后,我接任妮可,成了羊头酒吧的酒保。我很快学会了常见的各种酒的调法,但我再也没能调出过那个女孩手下那种不知名的碧绿色饮料的酸甜味道。三年后,战乱纷起,我离开了特伦萨港,前往王城黑厄。所有人都忘了驯龙师,忘了曾经妮可的存在,好似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将每一个人头脑中有关他们的记忆都抹得干干净净。然而我的记忆却被保留了下来。当旁敲侧击只招来困惑和嘲笑后,我放弃了试图重现他人回忆的努力。不管如何,从那天起,就只剩我一人记得这些经历,以及这两个消失在我生命中的特别的人。最开始几年,我还忍不住时而张望傍晚的天空,隐秘地期待飞翔的龙投下笼罩我的影子,到了后来,所有不时沸腾的念头已经全部都平静下来。你看,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个驯龙师是什么人物,妮可又为什么不告而别,而翩跹的龙的影子和这一切疯狂失常的记忆又从何而来。不过,我早已学会接受这些不期而至的谜题了。归根结底,人的一生,往往如此,这么一想,再颠倒混乱也会显出秩序,而再怅然缺憾也能倒映出某种意义上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