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在我檐下的燕子啊。
四年了,你在每个春天飞来。第一个春天,你垒窝,衔来纤细的小枝和干草,却终究没有搭出你想要的巢。枝叶根根散落在我的门前,这老房子的,斑驳的门前,那么细小,那么凌乱,离一个温暖的窝那么远。
后来你就飞走了。
再后来,楼下邻居家的檐下,有了一个小小的巢,糊得严严实实的,圆乎乎的小窝。想小燕子小小的身影,一次一次飞来飞去,寻那合适的枝叶干草,潮湿的泥土,小小的嘴一点点衔来,再用了唾液,一点点地糊上,垒成这方寸之地。
这方寸之地,点点滴滴,都是不盈一握的小身子里满满的爱,满满的痴想。对孩子的期待,对家的痴想。于是这窝,便仿佛儿时我们的家,那有父有母的家,灯光昏暗,温暖萦怀。 在繁华都市,看到这个小小的窝,心生欣喜与惆怅。
过了一些日子,每个夜晚依然有小燕子在我的檐下过夜,细细的脚爪抓着电缆线,一声不吭。有时候一只,有时候两只,在我开门的时候,那圆鼓鼓的小身子晃一晃,仿佛被惊了梦。
心里有些责怪我家门口这燕子不如楼下的燕子那样的勤劳慈爱,草率的,没有耐心的小燕子,懒得筑巢,屎拉得到处都是,墙上,门铃上,红色的对联上,地上。因为不能每天清理,有难闻的味道,还有小蠓虫在门口缠绕,一不小心就跟着人冲进门,烦不胜烦。有时候就轰她,希望她再不要回来,给我平添这些烦扰。
楼下巢里的燕子,已经开始了热闹的生活。筑巢,只是做妈妈的开始,喜悦和辛劳的开始。
突然有一天,孩子指给我看,窝里有了小燕子。六七只,小小的脑袋,嫩秧秧的嘴巴。燕子妈妈叼来一只虫子,未待飞近,巢中的小脑袋们已经开始挤来挤去,生怕妈妈看不见的样子,吵闹声小小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仿佛小脑袋上只剩下那个巨大的嘴巴。六七个大嘴巴,还没有等我看清楚,虫子已然不见,大概燕子妈妈也和我一样。
孩子再次从学校回家的时候,燕子的小脑袋已经长大了许多。燕子妈妈立在巢边,似乎不太稳当的样子,一会儿就要腾挪一个地方,仿佛儿时睡觉的时候,妈妈被挤到侧着身子挨着墙,怕弄醒我不敢翻身,被子不够盖肩膀冻得僵了,还要用温暖柔软的肚子,暖着我冰冷的,蛮横地伸过去的脚丫。
又过几个星期,看到小燕子一只只整整齐齐地蹲在楼梯上,像教室里小手放放好的孩子。妈妈在教他们学飞。原来有翅膀也不会飞,还要妈妈教的啊。我有点诧异了。小燕子一个个地跟着妈妈飞,有的飞出楼不远就仿佛要掉下去,妈妈急忙忙带他回来。下一个跟着妈妈飞得远一点儿,快要飞到楼前的椰子树,又沉下去,也急急地接回来。
我分明听到燕子妈妈的絮叨,欢喜着,辛劳着,温柔和耐心叫我有点羞愧。
不知道什么时候,燕子都长大了,飞走了,巢也空了。燕子妈妈每年春天都养新的宝宝,芒果花开的时候宝宝出世,芒果还没有成熟,燕子已经离巢,飞去自己的生活。就像我的孩子,小时候嫌她长得慢,却仿佛一转眼,长成了大姑娘,比我还高,看着萎顿地坐在床头的我,会说,妈妈,你好小只啊!
想到两年后她要离开我独自去异乡生活,对即将到来的空巢心生恐惧。真后悔这些年没有耐心,错过了陪孩子慢慢长大的甜蜜。
每年楼下的燕巢都会被淘气的孩子捣破,直至剩下些微泥土的痕迹巴在墙上。来年的春天依然有燕子来,重新筑巢,养育新的宝宝。 燕子不吵不闹,我却心疼那呕心沥血筑成的小巢。如果每个燕巢都不被损毁,省却多少妈妈的心!
我家门口的燕子,年年春天也如约而至,每个晚上默默地蹲在我的檐下,好像赴一场不变的约会。
三年过去,年年如此。楼下新垒的巢,却一年不如一年的精致。我感慨,还是那年的燕子用心,现在的燕子,都懒了。
今年的春天,燕子又来。一个周末的晚上接孩子回家,又看到新筑的巢和一窝安静的小燕子。突然,孩子说,妈妈你看,燕子妈妈老了。立在巢边的燕子妈妈,身体臃肿了许多,毛发有些凌乱,在巢边打瞌睡也愈发不稳。
从未想过,每年来筑巢的,是同一个妈妈! 也从未留意到每年春天她都在老去,难怪垒的巢一年不如一年的精致。就像我们的妈妈,不知不觉中变得步履蹒跚,腰身开始佝偻,头发稀疏了,花白了,眼神逐渐黯淡,生命之烛开始摇曳,直到有一天悄然熄灭,直到你发现不能再扯着嗓子喊一声妈,永远不能。即使在梦里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妈。
过会儿我下楼,竟看到燕子妈妈往楼上飞,我看着她,一直飞到我的檐下,停留在那永远不变的地方。我心惊了。
原来,三年来我檐下蹲着的的燕子,就是楼下那年年筑巢的妈妈———每一只燕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黑黑的,小小的样子。在我看来,不过几只燕子,来来去去,对窝里那些小燕子而言,那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妈妈,因为这样柔弱的她扛起了整个世界。
孩子们在巢里安睡了,妈妈飞到我的檐下来,蹲在那电缆线上,度过一个一个寂寞冰冷的春夜。年年筑巢,却从不曾拥有一个能自己安睡的窝,那一天天老去的燕子妈妈。
妈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