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894年，美国传教士亚瑟·史密斯写过一本书《中国人的性格》。
他观察到当时的国人有一个强烈的特点：缺乏精确性。
分布在城市边的几个村子，
跟城相距一到六里，
但每个村子都叫三里屯。
“一串钱”永远不可能是预想的一百文，
陕西省是八十三文，
直隶是三十三文。
问一个中国厨师：“面包里为什么不放盐？”
答案就一个：“我们在面包里就不放。”
“你们这个城市有这么多好的冰制食品，为什么不留一点儿过冬？”
答案也只有一个：“我们这儿冬天从来没有冰制食品。”
亚瑟·史密斯在书中写道：“一个拉丁诗人信奉一句格言：‘一个了解事物原由的人，才是幸福的。’如果他住在中国，会把这格言改成：‘试图寻找事物原由的人，是要倒霉的。’”

2.

2007年，陕西农民周正龙称，
自己在一处山崖边，拍到了野生华南虎。
陕西省林业厅召开新闻发布会，
展示这些照片，宣布已灭绝20年的华南虎再现。
照片上的褐红色老虎一动不动，
两眼圆瞪，呆呆地顶着大叶子，
有人觉得太假，但也只是怀疑，没有定论。

柴静们来到镇坪县。
街上已经挂起广告牌，
“闻华南虎啸，品镇坪腊肉”，
右下角印着一只显眼的老虎，
正是周正龙拍的照片。
周正龙用的相机是从亲戚那里借的，
亲戚是县经贸局局长，
正筹备注册镇坪华南虎商标，
成立一个公司，开发虎牌产品。
山已经被封了，说要保护野生动物。

来采访的记者很多，
周正龙一天要接待五六班记者，
有时候要到晚上十一二点。
虽然他记不太清拍照时的细节了，
但他认为华南虎百分之百是真的，没有一点假。

按照林业部门的工作程序，
需要在尽短时间内，
由两名以上工作人员对现场动物遗留痕迹做出专业的测量、拍摄、分类，
对周围的植被地理等环境作出准确描述，
还需要对当事人及周边群众进行调查走访，
并作出记录和初步判断，
以保证核查信息的及时可靠和完整。
林业局负责实地调查的人叫李骞，
他没有任何资料证明有过这次核查，
但他说：“我相信周正龙，因为他是个农民。”
李骞也只在口头上向他的上司覃局长汇报了他的工作。
覃局长相信他：
“难道不可以相信他吗？我对我的干部，我在用他的时候，我对他们是很省心的。”
问局长的上司，县长说：
“我相信我的干部的说法，因为他是我培养起来的。”
林业厅负责人说：
“我相信镇坪的说法，因为他们是一级政府。”

2007年7月6日，
陕西省林业厅曾组织专家对2006年牵头实施的《陕西华南虎调查报告》进行评审，
专家们认定，镇坪县仍有华南虎生存。
当时专家们没有去镇坪当地调查，
鉴定的依据是省华南虎调查队提供的疑似华南虎的脚印、虎爪印，以及当地群众的反映。
寻找这些脚印和虎爪印时，
有三位群众作出了突出贡献，
其中就有周正龙。
镇坪县领导曾经拿这些脚印找中科院动物研究所的谢焱教授做过鉴定，
谢教授明确告知对方，
那都是一些灵长类、熊类的脚印。
但专家组的王组长坚持这是老虎的脚印。
柴静查询了王组长的学术背景，
他专业研究啮齿类动物，
专家组其他几位专家，
有的研究金丝猴，有的研究鱼，
没有大型兽类的研究方向。
但林业厅负责人认为，
陕西的专家可以代表陕西的水平。
吴县长接受采访时说：
“最终这个照片的真伪需要国家权威部门进行鉴定，
但是作为我们，
我们肯定是确信无疑，
镇坪发现了野生华南虎，
不仅仅是镇坪的荣耀，
同时也是中国的荣耀。
盛世出国虎，虎啸振国威。”

3.

2007年12月8日节目播出，新闻时效已经过去。
但播出的反应很强烈。
这让柴静觉得，
人们不会忘记没有答案的事情。
在真相面前，
这世界上不存在特殊的国民性，
人性本身想要了解万事原由。

2008年2月4日，
陕西省林业厅发出《向社会公众的致歉信》：
在缺乏实体证据的情况下，
就草率发布发现华南虎的重大信息，
反映出我厅存在着工作作风漂浮、工作纪律涣散等问题。
之后周正龙被警方证实是用老虎年画拍摄假虎照，
用木质虎爪模具在雪地捺印假虎爪印，
11月17日因诈骗和私藏枪支弹药罪，
被判有期徒刑两年半，缓期执行。
本案涉及的十三名政府工作人员受到处分。
但原林业厅副厅长与新闻发言人仍然坚持虎照为真。

国家林业局在镇坪做了两年的野外调查后，
于2010年4月发布结论：
调查期间调查区没有华南虎生存，
该地自然环境不能满足华南虎最小种群单元长期生存。

如果亚瑟·史密斯知道此事，不知会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