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鸡毛 |这么多年她终于学会了伤心

所有人都以为姚湄疯了。她把自己锁在屋子,有人跟她说话她就会大喊,让他们闭嘴。夏冬几次三番的在门口敲门,祈求她把门打开。夏冬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她的女儿视她如仇敌。她用备用钥匙打开门的一刹那,姚湄像是一条正在发病的疯狗,向她怒吼呢,推她出门。夏冬死死地拽住姚湄的手臂,任凭她疯狂的嘶吼、费劲全力的挣脱,她都把她握的死死地。姚湄在地上打滚、扭动,疯狂的蹬着腿,甩着胳膊,但她依然无法争夺夏冬,最后她狠狠的咬住了夏冬的手背,终于挣脱了她。她迅速逃回房间,把门锁好。她在房间里嚎啕大哭,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她一样。夏冬很费解,但更多的是伤心和恶心。

姚湄逃回去之后,用疯狂的近乎于嘶吼的哭声掩盖住她打在自己身上一记又一记的耳光声。打累了,也哭累了,她靠在床边,夏冬还在她门口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她想到她刚才发疯的样子有些恐惧,他们都说她是疯子,她是不是真的疯了?她不知道怎么了,她不想看见任何人,不想听到任何声音。而夏冬时刻要发出一些声响,这些响声让她心慌。

夏冬开门那一刻,她恨不得从窗户里跳出去。她不想看见她,她一看见她就会想到所有人都跟她说,夏冬多么的不容易,多么难,为了养她多么的操劳,多么的……她听太多了,她听烦了,听恶心了。

她想到夏冬刚才抓住她时的窒息感,就好像小时候有一次她们吵架,夏冬为了不让邻居听见姚湄的哭声,用被子按住她的头。她使劲挣脱着,蹬着双腿,那种窒息感,她想她一辈子都不会忘的。那时候她脑子是一片空白,她只想呼吸。即使后来她也后悔过,如果她不反抗,不挣扎,她死了,她便拥有快乐了。可是在那一刻,她只想呼吸,她忘记了她是那么的向往死亡,那么的希望解脱,那么的希望夏冬亲眼看着她死去,听见她后悔而绝望的哭声。那一刻她全忘了,她只想呼吸。她努力的踹开夏冬的手臂,疯狂而贪婪的大口吮吸着得来不易的空气,像一个犯了毒瘾的人得到毒品后的样子。她从来没有觉得空气是那么的重要。等她缓过来之后,她看见被子上有她留的鼻血,她仍然再流着鼻血,她把鼻血擦在被单上。

姚湄看看床上的被子,就是那个被单。被单里还有淡淡的血迹没有洗干净。她又哭了,她越想越难受,想到那一次她差点就死掉了。想到为什么她又活了这么多年,想到了这么多年她在夏冬的折磨下,而她却没有勇气去死。

她恨自己的胆小与懦弱,她恨这个社会,她恨夏冬。

她小的时候,每天都幻想着,第二天醒来夏冬变成一个温柔的母亲,会因为她的哭闹而妥协,哪怕只有一次。大概夏冬是怕有一次就有第二次吧。她羡慕佟小暖,佟小暖是她表姐。她一直觉得佟小暖是他们家的中心,如果佟小暖不高兴,她姑姑一家都不会开心。而她却是她父母可以随意抛弃的皮球。从小她都是捡别人剩下的裙子,为了让夏冬高兴,她还会特别虚伪的说,裙子真好看,她很喜欢。新买的裙子有什么好的,我觉得别人给的很好,诸如此类的话。姚湄觉得小时候的自己好虚伪,但是大人们都喜欢这种虚伪。

夏冬的娘家在农村,那种厕所里只有两块石头打成的地方。屋子里有很重的霉味,又阴又冷。那些人说话她大多是听不懂的,她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还常常被那里的小孩笑话。即使姚湄的衣服都是捡剩的,但是她依然是在城里长大的孩子。她不喜欢那种地方,但她从来不会说。她觉得那是夏冬的家,如果她嫌弃这里,即使嫌弃夏冬,夏冬一定会伤心。姚湄记得夏冬的娘家人夸她懂事,不像其他城里孩子那样嫌弃他们。姚湄笑了笑,对于这种夸奖她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个时候她大概就五六岁,后来她找各种理由不去夏冬家,因为她真的不喜欢那里。春秋她要上学,不会有人让她去。夏天她讨厌那里又热又闷,厕所的石头上可以清晰看到蚊虫的卵。冬天又湿又冷,一觉醒来脚丫仍然是冰冷的。尤其是春节的时候,姚湄记得炮仗在她身旁响起时的那种恐惧。

一次是在脚后跟。一次是在耳畔,耳畔那次还是一个雷王,就是那里买的最响的炮。还有一次一个小孩把一个小炮扔进了她的头发里,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表姐使劲拍打着她的头发,然后把那个炮仗从她的头发里摘出来,那一刻她好像看见了自己脑浆迸裂的样子。她内心装满了恐惧和憎恶,却要在夏冬面前表现出这里很好。她想既然来了,就别让别人挑理,但是她会努力的再也不来。后来她跟夏冬说她不愿意去的原因,夏冬竟然纠结那一个扔进她头里炮仗是不是真的点着了。夏冬说,如果真的点了,头发就会烧着。姚湄只觉得伤心,难道夏冬真的要看到她脑浆迸裂的样子才肯罢休吗?

想到这些她又哭了,她觉得那个小姚湄好可怜。从小没有得到过什么,却一直虚伪的扮演着别人想看到的样子。从小她都这么虚伪,这么会揣测别人的心思,然而长大了,却忘记了。她越想这些事,她越觉得自己可怜。她现在好像一个吹得鼓鼓的气球,结果用力太猛,吹爆了。她也觉得那个小姚湄好坚强,好像只要有还有希望,她就可以坚持。她有些佩服小姚湄,她想再坚强一些,像曾经一样,但就是再没有那样越挫越勇的勇气了。在她心中,夏冬就是一个恶魔,她恨她,但她又不敢恨。

姚湄是一个不知道爱的人,但却深深的知道什么是恨。那种想把对方挫骨扬灰的心情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深刻的体会过。但她对夏冬并不敢有这种想法。虽然在姚湄最需要夏冬的时候夏冬并不在她的身旁;虽然夏冬总是在生气的时候说她不会再养姚湄了,让她去找姚志远;虽然夏冬曾经差点闷死她;虽然…….,虽然再多,夏冬也把她养了这么大,她顺利的高中毕业上了大学。还是一所相对来说还不错的大学。所以她恨夏冬但也不敢恨。

有的时候她想如果没有她,夏冬和姚志远离婚之后,应该就会有各自的家庭,有各自的小孩。她是个拖累,她一直都知道。她虽然没有见到过父母牵手,但她看见过父母牵着她时,她悄悄地把他们俩的手牵到一起的那一刻,夏冬就像触了电一样甩开了姚志远。姚湄不知道夏冬为什么要嫁给姚志远,她想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姚志远老了,开始知道孤单了。他给姚湄打电话,姚湄并不想接。所有人都跟她说那是你爸,再怎么着是亲爸。姚湄不知道说什么,只会想起来曾经,佟小暖来她家玩的时候,她给姚志远打电话,姚志远没有接,打回来的时候她在上厕所。姚志远和佟小暖说了两句就挂了,她听着电话挂掉,姚志远始终没有问她在干嘛,找他什么事情。姚志远的电话也没有再打来。

她到底是什么?她不停的反问自己。夏冬说对她没有要求,唯一希望她快乐。可是她却想不起来和夏冬在一起经历的任何一件事情,是快乐的。她和姚志远在一起的时候倒是快乐,她骑在姚志远的脖子上,左手拿着冰糖葫芦,右手拿着风车。她要喝面茶,姚志远就给她买面茶。她要买糖画,姚志远就给她买糖画。姚志远带她去吃南来顺,她从来不吃杏仁,却总是要买杏仁豆腐,只因为杏仁豆腐看着晶莹剔透,上面放了青红丝很好看。姚志远也给她买,然后买个面茶。她喝面茶,姚志远吃杏仁豆腐。夏天姚志远带她去公园,划船、画画。她记得那些开心的事情,那种发自肺腑的笑声,她发现她都还记得。就好像她在仓库里发现了一个陈旧的沾满灰尘的旧箱子,她打开箱子看到里面的故事。那些二十年前的快乐,可她早已经不是那个姚湄了。这二十年他们基本上形同陌路了。

她不知道怎么跟姚志远相处,她讨厌那些跟她说毕竟是亲爸的人。她讨厌那些只长了一张嘴的人。她觉得他们都恶心极了。她看见他们那一副菩萨般的心肠,看着他们道貌岸然的说着,那一付付嘴脸,她恨不得拧下他们的头。但她也只是想想,胡乱的答着那些口不对心的话。

那不想看见夏冬,也不想听关于姚志远的一切。但是她知道她还是不能不管他们的,他们只有她一个孩子。她并是一个狠心的人,即使她幻想着姚志远和夏冬都有各自的家庭各自的小孩,她幻想着如果这样她就可以远去,去哪里都好,离开这个让她心痛让她恶心的地方就好。但是那始终是幻想,他们都没有再婚,就更不会有小孩。这一切最终落到了她的身上,她觉得恶心。但她无能为力。比起恨夏冬、恨姚志远,她大概更恨自己吧。

她恨她自己太没有分量,她曾经那么羡慕那些说父母就是因为祂们而没离婚的同学。即使他们慷慨激昂的说,不要给他们带高帽子,愿意离就离。姚湄只觉得他们太不知足,若你没有那么重的分量,谁会在意你。他们已经无法在一起生活了,但是为了你依然隐忍着。不像姚湄,她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她为什么会存在与这个世界,她想不明白,谁会在意她?她反复的想,她始终不明白。她的存在轻如薄翼,而她却不敢结束自己的生命。她恨她自己的懦弱。

她又看见那条被子,她浑身不寒而栗。她疯狂的撕扯着那条差一点要了她生命的被子,用头向着墙砸去,砸的脑子开始昏沉,她感觉她的心没有那么疼了。她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泪。她想起来她小时候的哭声总是振聋发聩,她想让全世界知道她的心多委屈。那时候夏冬让她闭嘴,立刻。她说姚湄根本就不伤心,真正的伤心就是默默的流泪而不是疯子一般的吼叫。

姚湄想,这么多年她终于学会了怎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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