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头情人

我的童年时光是在家里开的那间杂货店里度过的,遇到过很多人,也听说了一些事情,“那些事情”大多是一些片段、几个场景以及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因此,不能怪岁月无情,我自己也不愿花力气记住它们。

无论是记得抑或忘记,我现在都会是一个加入社会正常运转的成年人,难道不是吗?

得知那个人死掉的时候,我想,我得重新思考前面那个问题了。

“猪肉佬,你快点把遥控器给我,这个台难看死了!我要看动画片。”

“好好好,给你,给你,行了吧!”

九岁的我接过遥控器,立马换到播放动画片的频道,坐在一旁的那个身材肥硕的中年男人还在啰啰嗦嗦,不过,我早就习惯了。

“大眼妹,你脾气那么臭,小心以后嫁不出去哦!”

“要你管,我有动画片看就好,你才没人要呢,那么胖,哼!”

忽然,“啪”一阵响声,“哎哟”一声哀鸣,我的眼睛还盯着电视机,就大声地告起状来:“陈叔,猪肉佬又把我们的椅子给坐坏了!”

“嘘!不要那么大声!”

猪肉佬把坏掉的椅子搬到了屋子里面,然后走了出去。

“不好意思,陈叔,我把椅子给弄坏了,多少钱来着?还有上次坏掉的那两张……”

终于可以安安静静看动画片了,没人打扰的感觉真好,尤其是那个唠叨、常常闹笑话的猪肉佬。

这个杂货店是我家开的,门口前面摆着三张桌球台,中间那张绿油油的桌面比旁边那两张的磨损要严重一些,瓷实的桌球在上面滚来滚去,有时候还会飞出桌面,滚到马路上。

经过桌球台,穿过那一排排杂货架,左边是从来不使用的厨房,再进去一点是厕所,厨房门口的旁边有一个小小的麻将室,摆放着四张麻将桌。

生意好的时候,麻将室里会挤满人,满屋弥漫着二手烟,三张桌球台齐齐营业,收银台的两台电话机忙着拨通长途电话,有人买香烟,有人买白砂糖……

这是我最讨厌的时候,陈叔忙不过来,我就得被迫上阵,不情不愿地加入到这忙碌的人群中,拿烟、收钱、用三脚架给客人摆好桌球,哪里需要我就得奔向哪里,一点自由都没有。

“要是这家店快点倒闭就好了,那样我就能安心沉浸到动画片的世界里了。”

那时候的我常常会萌生出这样的想法。

“我小时候特别希望家里是开杂货店的,那样就能敞开肚皮吃各种各样的零食,想想都觉得很快乐。”

身边不少朋友听到我家开过杂货店都是这样的反应。

这时,我会尽力配合他们的美好想象露出礼貌的微笑。

我不清楚别人家里开杂货店是怎样的一种情况,但是我知道自己家的情况,零食大多只能看不能吃,很多时候要帮忙看店,失去了不少玩耍的时间。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除了雪柜底下被冻得硬邦邦的“陈年”雪糕,我还能品尝到供应商送到店里的最新款冰激淋,软绵甜蜜,这是我童年的快乐来源之一。

“最近,猪肉佬问我借了点钱。”

“他能还上吗?”

“我也说不准,起码他现在能按时还上利息。”

“他们那一家子也不容易,还有三个孩子要养呢!”

……

那时,我们一家四口住在一房一厅的出租屋里,我和弟弟占据着客厅的木制双层床,跟父母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墙的那边经常会传来大人之间的谈话,我因此得知了不少人的秘密,猪肉佬跟我爸借钱这件事情也不例外。

对我来说,这件事还不如第二天买什么当早饭来得重要,到底是买路口处大爷刚炸出的油条,校门口旁边大娘包的肉粽,还是学校对面的捞粉?

学习、玩和吃才是当时身为小学生的我的日常,那些日复日,年复年的日常看似毫无变化,仿佛有人按错了某个开关,所有事情都处于循环状态,不好也不坏,清淡得连白开水都不如。

直到踏入人生的某个阶段,我才发觉那种平淡是多么珍贵,这是很多人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猪肉佬是不是生病了?他憔悴了好多,那气色也太差了。”

“他老婆外面有人了,气色能好到哪里去?”

“不会吧,你从哪里听来的?”

正在床上偷听的我也不信,他们明明看起来感情挺好的。

“很多人都看到了,前段时间已经传到猪肉佬的耳朵里,好像是打麻将认识的,两个人还当街当巷打情骂俏呢!”

“话说,猪肉佬跟他老婆是不是别人给介绍的?”

“嗯,听说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电影院里,乌漆麻黑的,估计连脸都没能看清吧!他们没过多久就结婚了,还生下了三个儿子,感情这种东西说变就变,谁说得准。”

大人的世界有时很复杂,有时又好简单。

只见过一面,还是在那么暗的电影院里,这样就能结婚生子,一起生活那么长时间。

不管是五年级的我,还是现在的我都没能判断那到底是简单还是复杂。

无论能否想清楚,生活都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人停下脚步,只好向前走,一直走……

“嘿,大眼妹,你爸在家吗?”

“他刚出去了。”

“哦,你要去上学?”

“嗯,我走啦!”

“哦,好,去吧,别迟到了!”

再过一年,我就上六年级了,那个伶牙俐齿、脾气很臭的“大眼妹”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我远去了,招呼也不打一个。

我留长了头发,穿上了连衣裙,活泼、开朗、好动这类词语已经不适合用来形容我的性格,取而代之的是文静、斯文这种以为永远也不会用在自己身上的形容词。

那时候还不知道这就是“成长”,只是在同以往认识的人相处时,稍微感到一种莫名的别扭,猪肉佬应该也感觉到了吧?

他或许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我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情,那些他不想被别人触碰到的秘密,稚嫩、青涩的演技无法骗过他,毕竟他吃的盐多过我吃的米,而且还是我这个面食爱好者。

猪肉佬是不是生病了?他老婆外面是不是真的有人了?他能不能还清借我爸的钱?

这些都不是我当时所关心的,我只关心那时心仪的男同学会不会发现我穿了一条新的裙子、扎了双马尾,放学后有没有女同学约我一起跳绳,这个暑假我能不能跟小伙伴去海边捡贝壳。

即使时光倒流,我当时所关心的人和事物应该也不会发生什么改变的。

不过,如果真的可以回到过去的话,我应该会跟猪肉佬多讲几句话,问候也好,告别也罢,那样的话,他或许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没有人记得他的,就算是那样,该发生的事情也不会产生丝毫偏差,这点我是知道的。

在我六年级的时候,有一件大事发生了,还是出了人命那种。

“唉!他太冲动了,这样做了又会有什么变化呢?”

“真是可怜了那三个孩子!他们以后怎么办?”

那天,我骑车去报摊帮陈叔买报纸,然后去银行窗口兑换零钱,这样的跑腿是有酬劳的,不然我才不会去,也不会听到关于猪肉佬的那件事情。

“猪肉佬真是个狠人,那把猪肉刀砍过去,他老婆情人的头瞬间就掉落到地上了,那血喷了一地,想想都觉得恐怖。”

“可不是,那么胖的身材骑在摩托车上,还能空出一只手砍过去,你说,这像不像港片里面古惑仔砍人的场景?”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不敢将它跟自己所认识的那个猪肉佬联系起来,拿上报纸,骑车飞奔回店里,完全没想起要去银行兑换零钱,还被陈叔说了一通,不过,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晚上从父母的聊天中,我才不得不相信砍断老婆情人的头的“猪肉佬”就是那个啰啰嗦嗦、坐坏了好几张椅子的猪肉佬。

听说事发没多久,猪肉佬就被警察给带走了,他很淡定,这样的表现跟一旁掉落在地上的头颅、无头身躯和刺眼的鲜血形成了可怕的对比。

杀猪刀变成了杀人刀,猪肉佬变成了杀人犯,一夜之间,两个家庭也跟着发生了巨变,对于街坊邻居来说,不过就是一时的八卦新闻,连社会新闻都算不上。

那件事情发生的前几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见到了猪肉佬,他看上去不太好的样子,脸色暗黄发黑,唯一不变的肥硕的身躯,双眼无神,我假装没看到他,一点都不想跟他打招呼,让同学知道我认识这样的一个肥佬,那太丢脸了。

不知道猪肉佬有没有看到我,他转头过来的时候差点把我给吓死,就像……就像看见了我一样,还想像以往那样跟我打招呼,“嘿,大眼妹……”。

这个噩梦直到我们搬家之后才消失。

听说猪肉佬在死刑执行前因重病去世了,他老婆那个无头情人的尸体在解剖后送去火化了,猪肉佬的老婆不知道去了哪里,三个儿子被送回了他父母那里。

上初中以后,家里的杂货店卖给了别人,我再不用帮忙看店了,不用给陈叔送饭,不用跑腿买报纸,不用到银行窗口兑换零钱,不用……

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和各种各样的事情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如今看来,一切都是我自己“以为”而已,那些事情切切实实发生过,当中的主角也都是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我没有忘记,也没能忘记,只是假装不记得。

成长从来都不是无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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