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花败,春暖花开,有人离去,有人归来。
我的祖父叫张大秦,我叫张大义。
我曾恨透了这个名字,因此处处与他作对,许多人戏称我这是在大义灭亲(秦),但我觉得不是,传言我的祖父生平做了许多错事,其中有一件是害死了我奶奶,而这才是我恨他的主要原因。
故事据传是这样的,我的祖父年轻时是美术生,当年他因十分的差距落榜了中央美院,后来去了川美。
不能说前程似锦,起码也是一片大好,可惜毕业后,他开始不务正业,染上了酗酒和赌钱的毛病,再之后我的奶奶患上了重病急需钱医治,所幸年轻时存了一笔养老钱,算上退休金,刚好凑够,谁知祖父偷了那笔钱,只一晚就输了个精光。
奶奶没钱治病,没缓过几天就去世了,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当时二话没说将他赶出了家门,他被送去了镇上的养老院,结果没住上几天,他就嫌养老院臭,再后来因为父亲的气消了,也是怕外面的人闲言碎语,就又给接回来了。
我对这传言深信不疑,至少现在看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的祖父起先在文化站工作,这份工作是村长给介绍的,后来因为酗酒好赌,常常在岗位上不见人影,登记姓名,不是把张三登记成李四,就是把李四登记成王五,再加上爱耍酒疯,虽然人人碍于村长的脸面不与计较,结果次年村长没能连任换了人,祖父也就被赶了下来。
他本来在文化站的工作正好应付他喝酒打麻将的开销,失了业,只能依靠父亲的施舍,钱常常不够用,经常偷家里的大米换钱,父亲扬言再这样下去就送走他。
他现在真的挺寒碜的,除了脸颊时常潮红是因喝酒的缘故以外,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看的地方,他的上身披着一件穿了十来天的破旧外套,里面裹着两件长衬衫,因为没钱买得起毛衣——家里人对他嫌弃至极,自然不会多给钱予他。
他的下身是一条褶皱的秋裤,褶子上粘着灰泥,裤腿被撕裂开,成了一条条的烂布,那是喝醉时闯进别人家里被狗咬的。
在他时常混迹于麻将馆的日子里,我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掀他的麻将桌子,当年我十八岁,正处于叛逆期,我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位70岁的老人,他酗酒好赌,为老不尊,他还爱骂街,镇上的人几乎被他得罪遍了,家里的亲戚也跟他老死不相往来,连父亲对他的窘境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把麻将桌子掀了个底朝天,桌子上的东西散落一地,发出金属味的脆响。
“有我在的一天,你就甭想踏实。”我瞪着眼,抿着嘴,一脸得意。
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待一个逃逸的罪犯,其他人一脸诧异,他气得嘴唇直打哆嗦。
“你给我滚,滚,滚——”他连喊了三声滚,一声大过一声,吼声波及四壁,很快就惊动了父亲,父亲赶了过来,二话不说,反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我的脸上火燎火燎的疼,我十分不解,又不敢细问。
“把你爷爷扶回去”父亲气急败坏。
我这才发觉祖父似乎喝了酒,在唠叨了几句之后,就躺在地上呼呼而睡了。
我不得不一手搀扶起他来,居然毫不费力,我没想到他竟这样轻盈。
我像扶着一坨“烂肉”那样将其拖了回去,到得家里,一把将其撂倒在沙发上,盖上一件我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被褥,我觉得我挺客气了。
他没有打鼾,出奇的安静,我不由自主地端详起他的脸,他看起来道貌岸然,不仔细分辨,还真会误以为好人。
父亲把我叫到跟前训了我一顿,他说,过几天就是庙会,叫我消停些,别净惹事。
所以那几天我没去麻将馆,如果不把我的手捆了,经过那,我想我还是会掀麻将桌子,我奶奶被他害得惨死,我没有道理让他安生。
该来的庙会来了,不该来的事也来了,谣言止于智者,遗憾的是这村里多半是老人,于是乎谣言传开了,庙里的香火钱没了,许多人都指名道姓地说是祖父干的。全村人的说辞都一致的统一:连自己的老婆都下的去手,还有啥不敢干的。
村里集结了一大半人来到了我家门外,大家纷纷讨说法,许多人扬言不给个说法就拆房门房檐,大概是被这阵仗吓到了,父亲吓得三天没回家,后来见平息不下,只得付了香火钱,又给大伙办了一场宴席才了事。
事后我的父亲当着祖父的面,对他大放厥词,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这样,他是个隐忍的人,固执刻板,遇见再难以接受的事都有自己的一套准则,并且严以行之。
此时此刻,他似乎乱了逻辑,他赤红着脖子,像条疯狗似的,对着这位70岁老人开腔。
持续一个多小时,祖父没有说一句话,父亲走后,他开始哭,我从未想过他会哭,他哭得是那样伤心。
我原本以为他会给予全力的回击,这颠覆了我对他的印象,我仔细端详着那张七分慈祥三分憔悴的脸,这些坏事真的是他干出来的吗?我扪心自问,我甚至觉得是自己脑子有问题而产生出的记忆错觉。
祖父理所当然地被送去了养老院,那年冬天他死了,听说是睡觉时抽烟,烟头引燃了被褥,被活活烧死的。
葬礼上的男人例行公事地哭丧着脸,女人们装腔作势地哀嚎着。祖父走了,我的心里的恨也被带走了,从此心里残缺了一块,多少有些膈应,因为我再也没有可恨的人了。
父亲要我把祖父以往住的房间收拾一下,腾出来作库房,我在倒腾的过程中发现了一幅画和一本账本,画像是奶奶年轻时候的样子,和父亲床头上合照里的陌生女人长得一模一样。账本上记着当年的生活开支和每一笔钱的具体去处。
我发现在那笔被祖父偷走的钱后面写着前任村长的名字。
他还活着,我找到了他,他告诉了我那件事情的真相。
原来那年祖父从美院毕业后,志向当一名画家,他立志高远,却一贫如洗,他画了许多画,却无人问津,一幅都卖不出去,后来经村长介绍来了一个从事古董贸易的人,他说只要肯出介绍费,他会介绍大买家来买祖父的画。
这是个名利双收的机会,祖父信以为真,彼时奶奶把自己的病情瞒了下来,凑钱给了祖父,祖父信以为真地付了钱,那人叫祖父耐心等着结果,后来的结果就没有结果了。
不久之后,偷香火钱的贼被抓到了,是个跛足的青年,他被拉到村里头公开展览。
我冲上前去,掏出口袋里准备好的匕首,在他的身上扎了两刀,他倒下了,流了一地的血,在人们的惊呼声中我飞奔了出去,慌乱中我听见村长勒令我停下,我没有停,我跑了起来,像条发了疯的野狗。
我边跑边嚎啕大哭了起来,后来到了那片金色的麦地里,我双腿磕在祖父的坟前,我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了,我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伤心。
我忘记了自己哭了多久,天黑得如此彻底,见不得一丝光亮的东西,甚至忘记了哭的是谁,自己为什么而哭,我听见了远方警车的鸣笛,眼里看不清任何的东西,我这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