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葬礼上回来以后,林静如的心,一直未曾平静下来。想必她的丈夫高廉,也是如此。毕竟,意外猝死的,是他的同窗好友吴莫。
吴莫年仅四十六岁零三个月。他是一家私企的老板。可以说他是累死的。为了事业,为了工作,他满负荷,把自己都牺牲掉了。
他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他努力打拼也是为了家庭。但这以生命为代价的努力,也实在是一种剥夺,而非奉献。现在,妻子和女儿成了寡妇和孤儿。她们的心情,就如同置身在没有阳光的四季里,那种痛楚、绝望和悲凉,就像北极的漫漫长夜一样,寒冷、孤寂而又煎熬。思念总是浸满冰冷的泪水,让心灵到达破碎和僵死的边缘。
此前,吴莫的身体不错,没有任何征兆。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他的妻子,对此充满了自责和悔恨。她认为自己有错,没有照顾好丈夫。自己失去丈夫,就够悲哀的了。而孩子失去父亲,实在是太不幸了。这让年仅十五岁的女儿,怎么能够接受?尤其是,女儿和她父亲的感情,又是那么融洽和深厚!
也许,女儿最终会理解她,理解死亡,也理解一切。不过这还需要时间,需要很多的经历,需要很多的人和事去教会她……
林静如陷入了无边的焦虑。她的丈夫高廉,是一位中学老师,工作很辛苦。他们的感情很好,从未红过脸。他们的儿子,在外地上大学一年级,只有放假时才回来。
过去一直睡眠良好的她,忽然开始失眠。这真是从未有过的。一个离自己如此之近的生命,骤然间离去,让她意识到,原来死亡离每个人,亦是如此之近。
其实,在多年以前,大约她35岁的时候,曾经恐惧过自己的死亡。那是她头一次面对死亡,而且面对的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死亡。有一天,她忽然意识到,原来她,做为一个生命,最终也会死去,也会化为灰烬,也会离开亲人,也会被所有人所遗忘!而更重要的是,这死亡是永远永远地湮灭,哪怕地球再来一次初始化,再来一次同样的进化路程,也再不会出现完全相同的这个她了。
当时想到这个问题,真是怕得要命和悲哀得无以复加。尤其是在晚上,夜深人静时,思考这个问题,就犹如一个被判了死刑的胆小鬼。恐惧让她彻夜难眠。她仿佛坠入了无边无际的、严寒凛冽的冰川的包围之中,不光是她那颗跳动的心,连她的灵魂,全都被冻僵了。
虽然丈夫做为教师,比她懂得更多,她也没有勇气向他请教,或者对他表达出来。她觉得这有点荒唐可笑。她应当自己去想办法承受和解决。她找到一些哲学书,因为们人说过,哲学的作用,是教人学习死亡的。
还真的挺管用。不管怎样,她慢慢从那低落的情绪里,恢复了过来。就像曾经醉过一次似的,她没能留下特别清晰的记忆。但是她觉得,自己到底还是和死神和解了。和解的表现就是,她不再怕它了,并意识到,每个人都得接受它。既然必须如此,接受得勇敢和平静一些,才更好。这是浅显的道理。
一晃十来年过去了,她都要忘了这码事了。现在,让她再次恐慌的,不是自己会死,而是那可能存在的突然失去丈夫的未知。这才是让她不寒而栗的原因。
现在她照顾丈夫,比过去更加无微不至。就像袭人服侍贾宝玉那样,面面俱到又尽心尽力。从某种意义上,她心甘情愿做丈夫的奴隶。连朋友都说她对自己的老公,未免也太殷勤了。没有别的,她怕丈夫会突然死去。她不愿意自己失去温情的丈夫,更不愿意儿子失去慈爱的父亲。
她每天都要给丈夫打5到10个电话,偶尔会多达15个。她对他叮嘱这个,又叮嘱那个。她有一百个不放心和一千个放不下。显然,这已经招致了丈夫的厌烦。虽然他尽量忍着。
到了晚上,守在丈夫身边时,她照样魂不守舍。
半夜里醒来的时候,她看见身旁睡得正香的丈夫,害怕失去他的那种心理,变得越发强烈了。她害怕自己突然成为寡妇,尤其是与丈夫的感情还那么执着热烈。她怎么也接受不了,当他们老了的时候,必须有一个人先离开,而留下另一个人来哭泣。何况,残酷的现实是,还不等老到那么老,夫妻之间,就纷纷开始来不及挥手告别,就匆忙地与爱人阴阳永隔了。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痛断肝肠。
“上天这么安排,究竟是为什么呢?”她辗转反侧。为了不打扰丈夫的睡眠,她来到客厅外的阳台上,眺望着幽幽的神秘夜空。夜空是晴朗的,挂着满天的繁星。她一边看着那历经几百万年,才照到地球上的星光,一边惋惜人类的爱情,惋惜它不得不夭折于短暂的生活岁月中。
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失眠而又无比惆怅的夜晚。她的精神状态也受到睡眠不足的影响,变得恍恍惚惚。
高廉也感觉她变得有点不正常,但他工作劳累,回到家就不愿意再想那么多了。
她越来越敏感。敏感到丈夫下班开车回家这二三十分钟的时间,对她都变成一种煎熬。只要三十分钟后丈夫没到家,她就会联想到车祸或者发生了其他的可能。这样的担心肯定意味着要打个电话过去的。结果是嘛事没有,被丈夫嫌她啰嗦。悄悄地,她发现,以前从未红过脸的状态正在改变,丈夫的脸色可不如从前好看了。对着她,有时他毫不掩饰地红脸或灰头土脸的。她有点介意,有点不舒服。不过这些都没有超过她的恐惧和担忧。她依然如故,担心,担心,一个劲儿地担心……
曾经听到的学生杀死老师的新闻,让她胆战心惊。潜意识里,她认为做老师的丈夫,所从事的是高危职业。她因此而更加寝食难安,心中常常默念老天保佑丈夫平安无事。
一天晚上,丈夫从学校下班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探望他住在城东的母亲。她没能跟着一起去。她知道丈夫一定会吃完饭才回家的。婆婆的拿手好菜,是丈夫最爱。她一个人留在家,又不好总给丈夫打电话。电视也看不下去,就回到卧室躺在床上睡下了。这对她倒有必要,很久以来,她把时间和精力用在了担心上面,一直休息不足。她是该好好睡一觉呢……
没人知道过了多久。几个小时?几天?或者几个月?还没下班的丈夫,打来一个电话,提出想吃她炖的红烧肉了。其实,她才为他炖好了鱼。既然想吃红烧肉了,她很乐意炖给他吃。就是必须马上去超市买肉,快的话,正好赶得上他回来吃。
她急匆匆下楼,奔向一千米外的大超市。她走路很急切,当走到两个路口中央的人行横道时,就没有像往常那样,耐心地让车先过去。本来嘛,在人行道上该车让人,而不是人让车。她着急,就以为车该减速让行。实际上呢,那辆小轿车没有让她,大概还以为她会让呢,结果她被车重重地撞出老远……
她感觉自己飘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飘起来。她的身体轻盈得似一团云雾。越飘越高,高到全世界都在她脚下。她看见地球上休养生息的一切,而且清清楚楚。山川河流,绿色植物,还有蚂蚁一样忙碌的人类……
忽然,她意识到,丈夫高廉已不在她的视野里面。她开始觉得恐惧,后来就无比伤心地哭泣起来。这时,一位菩萨一般的神仙来到她面前,告诫她不必难过。神仙用手中拂尘在她面前一挥,顷刻之间,丈夫的身影如电影般出现了。她看见他扑在白色床单的上面痛哭失声,白色床单下面覆盖着的那个人就是她。接着,她又看见丈夫在她的葬礼上哭泣。看见丈夫在她的墓碑前奉上一束鲜花。每一个画面间隔着一段时间。然后,她看到独自一人在家的丈夫,孤独凄凉,落落寡欢的消沉模样。他可怜得让人心碎。这个画面反复出现。她看出那是出于对她的思念。后来,她看到了丈夫对摆脱孤独的那种渴望,越来越强烈,慢慢地,这种渴望超越了对她的思念。她的形象,也在丈夫心目中一点点缩小,缩小,直至缩小得像一颗核桃,又微不足道地成了一粒芝麻。与此同时,另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却越来越宏大……眨眼就完全替代了她……
她忍不住又哭了。神仙劝慰她:
“这一切再正常不过。换成他死了,你也会这样一点点走出来,重新开始生活。所以你没理由怪他。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原来我在他心里,可以死得这么快……”她像是对神仙,又像是自言自语,“我还想再哭一会……”
忽然,神仙变了脸色,一甩拂尘,眨眼不见了。她想挽留神仙,自己还有其他困惑呢……于是大喊:“请不要走,请不要走——”
“你让谁不要走?”一个声音在耳边问她。
这声音,她听着好熟悉,这不是丈夫在说话吗?她仿佛又回到了尘世。她睁开眼,看见丈夫微笑着坐在床边:
“我回来了。你居然在卧室里睡懒觉!难怪没电话追踪我。快起来吧,妈让我给你带来好多的红烧肉,还热乎着呢,还有米饭,快起来尝一尝吧。为了这个,我特意早回来了……刚才你做梦了吧?”
她一听,脸红了。悄悄抹掉了眼角的泪痕。
在餐桌上,丈夫坐在对面陪着她。问她:
“静如,妈做的红烧肉好吃吗?”不等她做出回答,他又接着说,“我觉得很好吃。可是,我更喜欢的,还是你做的那个味道,你明白吗?”
不就是吃得太多,习惯了吗?她心想。
“这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有一次我悄悄看你做饭的样子,忽然觉得,你特别美。”
他学会奉承了。不过,这话很受用。她不知道是哪位名人说过这样的话:在厨房里,为自己心爱的男人做饭的女人,是最美的。
她起身去厨房时想:
“他会像我害怕失去他那样害怕失去我吗?”
接着又想:
“如果只是怕,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回想着丈夫体贴的样子,感到很知足。她在心里对神仙说:“您是对的,与其整天担心失去他,不如在互相拥有的时候,好好地相亲相爱。活着时要互相珍惜,真的能做到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啊。”
我们也许无法对抗死神,除了彼此相爱。
她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