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目于经殿的香雾中,静静听着寺外一声声烟火升空的冲鸣。
“玉楼金阕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佛珠在他指尖流转,他不难忆起,再往前数些年岁的今时,这烟火定是开遍整个京华的。
就是这样喧扰的晚上,走马灯照亮她的眉目,她扬起素净的面容,认真的问他是否明白这世事无常,如那烟花易冷,人事同是易分。
易分吗?彼时后事还未可知,他正当鲜衣怒马的少年时,这样的忧虑化作了夜晚的一语闲言,在脑海里烙不下什么印象。
初冬时节的寒气已是极为侵骨的了,他自蒲团上起身,向殿内的火盆子靠去,探了手去烘,突然“啪”的一声爆了炭,火星子蹿出来四下溅落,灼在年初寺里方才做的布袍上,他忙伸了手去拍,看见没什么大碍了,他方才落下心。
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已非那个无所敬畏的少年,身着的,亦非当日的铁甲。
他忆起早先分别时,他便是拍着胸前的铁甲,对不断滚着泪珠的她说:“纵是刀剑无眼,它亦会如你一般好生佑护着我。”彼时心中有鸿鹄,出征于他不过是为国立功的契机,烟尘里他留下最后一语——
等我回来。
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寺庙角檐上的哨瓦呜呜咽咽的响,外面忽然下起了急雨。他推窗看,楼台灯火,都教这雨浇的凉下来了。
多年前,他也见过这样一场雨。
雨中马蹄将地上的落叶踏碎,四面边角声不绝,他听闻耳畔杀伐不歇,眼见着鲜血流满了长街,他立于马上,看青石长街,染尽生离死别。
火光凄厉的照亮夜,闻得城破的消息时天边正是一弯残月,他脑海里浮现出她的笑颜,却似如昙花,转眼便凋谢。
一夜风雨急,到次日五更雨住了,天边透出蟹壳青。两只鸟在枝头鸣唱,嗓音尖锐,恍在耳畔。
初至伽蓝寺的那日,便是这样的天色。他重伤流落,欲归洛阳却不得归,他那时恨透了这破败的山庙,满心怨怼,还有对远处的她的挂念。
他一直相信她一直在等他。
他本南征北战,现下却屈困于一方蒲团,声声木鱼中,他于此,等一场雨歇。
渐渐有早起的僧人执起扫帚一下下扫开雨,原本被铺陈开的水汽浸得混混沌沌的视野也逐渐开阔起来了。曾经初来时他不愿意落发,便日日做的就是这样的活路且时不时可同寺口的过路人搭上几语。
他就是这样,知道了她的消息。
人说洛阳城口有一孤女,日日坐在树下的青石板上,最喜同过路人言语,问是否,看见的她的将军。
冗长的等待里,他早已将自己置身濒绝谷底,此时却似有晨曦的光束打入,周身都瞬而泛起了暖意。他愈发笃定,他不再是亡国的将军,他必定回去寻着她,然后同她,再没有生别。
被廊下的鸟儿嚷得恼了,他至案前阖上直棂窗,转身到桌前沏茶。瓷杯里注进茶汤,高碎的茶沫儿在沸水里上下翻滚,他端起盏子,用盖儿刮了刮浮沫,看着细小事物的浮沉,忽而拾起了前事。
战争终了的那天,他走出伽蓝寺那倾斜、似要倒塌的山门,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地方。
他一身布衣,来到了残破不堪的城门前,在早已枯掉的大树旁,抚摸着她日夜待他归来所坐的青石板,他在这残破的孤城寻找着她的终影。
茶馆有说书人,扶尺一拍讲起前朝,比如那城口终日坐着的孤女。
他拣了角落坐下,闻着高碎的香味,静静将自己隐在这升腾的茶雾里,听到了,最后的结局。
原来她同他早不是生别,而是死离。
他忽而忆起城中日月,蝉鸣后又初雪,屋檐细雨,停在了初见的季节……回忆的尽头尽是太遥远的岁月,他恍然察觉脑海里她的眉睫他早已看不分明。
他终是重回到蒲团之上,静静地坐着,敲打木鱼……伽蓝寺外的雨仍在纷纷地落,落在禅房外的石板上……
“梦起缘尽风难静,死聚生离雨不停。”
他记得初至伽蓝寺那日,住持看着纷扬的雨,说的便是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