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第一次频频的在夜里起来上厕所,最后一次起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上完厕所躺回床上时依稀听到窗外有叽叽的几声鸟鸣,妈上班扶摩托车车轮的沙子压地的声音,开门关门车子发动的声音,发动机的声音在我窗外开远了,我我再次进入深沉的梦。
就在昨夜,我以为这辈子都要在这样淅淅沥沥的雨中过完了,雨下久了,空气里滋生的腐败的气味让人觉得呼吸都不畅快,脑子和身体都被浸润得迟钝,雨下个不停,我就只能躲在各种屋檐下,偎在墙角边,看雨落下来,一天天的看河水涨上来,除此之外,我对雨的诅咒、祈求,对人的想念、厌烦,对日子的挽留、追随,在连续下雨的这几日,都消磨不见了,短短几日,我便以为我要在雨里过完这一生。
再听到声音,已是妈下班回来,她在我窗前掀开锅盖,碗筷碰撞的声音,妈走路拖着步子的声音,我一下子清醒起来,中午十一点半,这是我上班两个月以来,睡过的第一个踏实的懒觉。
昨晚上发短信给那个带教女老师请假,她没有回我,我发短信过去她是从来都不回的,她跟我说话的声音里从来没有语调,比起忽大忽小的雨来,我更享受雨的不定速的变奏。昨天是跟她的最后一天,在整理病历看化验单的时候,她突然问我“葡萄胎有什么特点。”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语调里同样的没有带问号。我本就是迟钝的,她突然的一个提问让手里捏着化验单的我有些不知所措,“葡萄胎的话……你问的是哪一方面的特点……”我有些结巴,放下手里的化验单,她转头看我一眼:“你为什么每次回答问题都这么复杂,我就问了个葡萄胎的特点,你手上的化验单上不是有个HCG吗。”她的语气听起来好像重了一些,但只是声音更大了而已。“HCG的话,有个病理性增高。”我放弃了一些回答,葡萄胎这个东西在我脑子里清晰起来,包括在大二的病理实验室看到的葡萄胎标本,在大三诊断里讲的实验室指标,妇产科学老师用一节课讲完了这个在子宫里长坏了的受精卵。“什么,病理性增高,你哪里看到书上有病理性增高这个词的。”坐在旁边办公桌的另一个女医生听了也可能觉得好笑:“葡萄胎不就是B超异常回声。”她说的这一句话里变了好几个语调,每变一个语调听起来都像是对我的无知的嘲讽,好吧,我不应该再说什么了,继续整理病历。
跟这个女老师的两个礼拜,一天比一天压抑,我不知道以前自己是否有过要完成任务而不得不跟人维持的一段关系,可能是一直下雨的缘故,让两个本就不是很顺的人更加烦透了,但她不会指责我,她不会跟我说废话,她跟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语调。雨还在下个不停,打在办公室的不锈钢防盗窗上,窗口下有洒下来的雨的痕迹,办公室没有人靠近那个窗口,办公室里我离那个窗口最近。
漫不经心的整理好病历,找到一本教科书翻开她问我的那个问题,的确没有找到病理性增高这个词,我把书拿到她面前:“我刚才说的病理性增高是,正常妊娠HCG的增高有一个峰值期限,而葡萄胎的HCG指标都很高。”我说的时候声音有些大,为了保证旁边的女医生也听到,我的声音里甚至有些冲撞,我在为自己挣扎辩解,她们听了可能觉得是没有毛病,没有再说什么。
其实我解释的声音会更大更锐利一些的,但迟钝的脑子也阻止了这种冲动,我也很意外自己还会去拿书在她面前解释这样的行为,我什么时候起,被日常里的一些有意无意的琐碎左右着我的注意力,我慢慢的,会很在意一些人说的话,和他们说话的语调。
就这样,我牵强的有了实习以来第一个完整的一天假。
2
妈已经下班回来了,我马上跳下床,难得的不上班的一日,已然过去一半了,久违的太阳已经直直落在我窗前了。妈把一锅要用来包粽子的花生和红豆混在一起煮太久了,红豆已经完全煮烂,花生还可以再用,妈用两个大盆把豆子和花生倒来倒去,想要怎么把花生分出来。没有梳头刷牙洗脸的我站在厨房门口:“你这样肯定是不行的,要一点一点挑出来才行的。”“这么多这么难挑,我就不会这样去弄。”妈她要在十二点半前把午饭赶出来,她根本不会去想把花生一颗一颗挑出来这种事。“好你去忙,我来挑。”我很乐意做这种只需要花上时间不需要用任何脑子的事情,做这种事情才更容易看到成果,当我把分开满满的两盆红豆和花生端到妈的面前的时候,她会对我表示下辛苦了。
我在一颗一颗把花生挑出来的时候,妈在厨房外的洗菜池里洗菜,她突然就说:“就你们要读这么多书,村里的哪几个姑娘没读书嫁的早早的现在还不是过得很好。”“读那么多书还不是要嫁人。”“我听那个谁都已经嫁掉了,人家还那么小都要嫁人。”她突然说出的一连串的话比洗菜池里的水还稀里哗啦,我碗里的花生还没有挑到三分之一,她说出这样的话,让我没办法再继续一颗一颗耐心的把花生挑完。
我第一次听妈讲出这样的话,我才意识到我的妈妈,也不过是和农村的那些妇女一样,我的是妈妈说出了这样的话没错。
可能我这样颓丧的出现在厨房在她的面前,她看到这样的我太一无是处,我全身的丧气感刺激她说出了这样的一些话。她一直都希望我能早点找到对象别再跟她过苦日子我知道,她这次把气全说在我和妹妹读书太多上面,我觉得不可理喻了,豆子和花生不管是挑出来还是和在一起,都是要被我们吃下肚子里的。
她洗好了菜到我旁边切菜,隔着洗菜池她说出的那堆话我没有回她一句,我怕我大声说话的样子会变得和她一样。
她在我边上把土豆一片一片的切开,“什么叫做就我们要读到那么多书来,要不要我现在不念书了出去给你打工也可以。”“你后悔了供我读书到现在吧,觉得你日子不好过是我们读书读穷的。”我把刚才想要回她的话一口气全说出来,声音还是不可避免的很大声,她更加小心的一片一片的切土豆,切得很慢很慢:“你读这么多书,还不是要嫁人,等到几十年过后,读不读书都一样过日子。”我气得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那我现在就不读了可以吧,你现在就找个人把我嫁掉去可以吧!”她把土豆切完,侧过头看我:“你好去把牙刷了再来讲,我的豆子不用你挑。”我已经把花生挑了一半了,我闭口不想再说话,厨房里的蚊子一直在扰动厨房里我们两个的神经,我们停止了对话后她边炒菜嘴里一直喃着被蚊子咬得烦躁。
在快要把豆子花生挑完的时候,我伸手抓了一把豆子,煮烂的豆子在我用力的瞬间变成糊沙和空壳渣。“你越说我们不该读太多书,我们还会一直读书,你越是期望我们可以早点嫁人,我们越是嫁不出去。”我又向她摆出了恶毒的话。“哦哦,那就好啊,嫁不出去被人指指点点的说就好啊。”马铃薯在锅里已经发出一股淀粉的酸香味,再炒两下就可以出锅了,两盆豆子和花生我也差不多挑完了。“你越是巴不得的事,你越得不到,这就是你的命,你难道还没发现吗。”妈已经被我回得说不出话来了,“事与愿违说的就是你。”把分开的红豆和花生端到她面前我走出了厨房。
对她,对我妈,我总能说出一些恶毒的话,在说出那些恶毒的话之前,我根本想不到我的脑子里还储备了这样一些词语,这次,我又把最恶毒的话摆到了她的面前。
事与愿违,谁活在世上不是这样的呢。
中午时分的太阳反而比刚起床那会儿弱下去几分,我总时刻担心随时又要下雨,还好抬头望过去天空还是分明的蓝,眼前的窗外的树也消去了被雨淋时的沉重感。
妈把午饭准备好了,我们坐在桌上吃饭,一口一口的把米饭和菜送进嘴里,刚才讲的那些,没有谁再提起,今天吃的菜饭,会在消化道消化七八个小时然后排出体外,但今天说的一些话,会永久的扎在心里,纵然雨过天晴了,我倒更宁愿雨的日子持续下去,让一切,都腐败化为乌有,我便不存在,琐碎也会不存在,
事与愿违也不会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