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应该是一年之中最荒凉的时节。没有冬天寒冷,没有春天盎然,没有夏天炎热。只是荒凉。偶尔能听到秋风吹在窗户上的声音。我甚至能感受到秋风钻进衣袖时的寒冷。
我心中陡升一片凄凉。
我手里捧着水杯,漠然地站在窗前,才发现一条漆黑宽阔的马路已经蜿蜒到了视线的尽头。
然而修路与否,都不再和我有什么关系。自从我截肢以后,就不再出门。路这种东西可有可无地存在着。
这么些年,我在家里过着过了白天就是黑夜的生活。天黑之后沏一杯咖啡开始写东西,白天便蒙头大睡。到了吃饭的时辰,母亲会叫醒我。生活中规中矩地向前碾压,心里对世界的不满甚至是怨恨仍然没有削减。
我害怕这样孤独的生活,但更畏惧别人看到我残疾时怜悯的眼光。
我看见马姨被一群妇女围着,手里握着苹果手机,扯着嗓门嚷嚷:“你们瞧瞧,如今这马路修好了,可真是阔气!”说完马姨还用脚使劲儿地踩了踩马路。
“那可不是嘛,老气派了!就是太慢啦!”
马姨瞪了一下刚才说话的妇人,又说:“我说呀,这铺路的工人就是存心磨磨唧唧地,在这里白吃白喝,每天还可以领钱,谁他妈愿意好好干活啊?”
马姨打开苹果手机,瞟了一眼时间,继续说“话说回来,镇上的一些领导也真没有力度!因为这破路,超市都小半年的时间没有进新货了!”
这时马姨的眼光扫描到了我,我立刻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转过身不再看她,看见她我就头疼。也恶心。
2
我和母亲在饭桌上都只顾低头吃饭。
一方面我还为自己昨天大发脾气摔东西而后悔,另一方面我又不情愿主动和母亲认错。
截肢以后,我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时常摔东西,甚至和母亲大动干戈。有时候因为不点儿琐事,火气就立刻冲上来,像被突然点燃的火柴,燃烧了自己,也灼烧了旁人。
每次发脾气之后自己也非常后悔,非常内疚。
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不能在这样下去了,然而脾气再次冲上来的时候,自己还是抑制不了。周而复始。母亲也许是习惯了,每次都是安静的流自己的泪,不看我,不骂我,也不反驳我。
母亲变得又怕我又心疼我,我何尝不知道母亲是无辜的?我只是恨自己不中用,恨自己的一辈子都要葬送在湾镇。况且,我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我的这条命,是父亲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
母亲给我夹了一口菜,低着头说:“我看这几天深夜屋子里还亮着灯,身体打紧啊。”
母亲首先冲破了缄默,我听了以后竟然有点哽咽。停止咀嚼,说:“妈,你就不用操心了。这几天稿子要截,得多花点时间。”
我把红烧肉放在母亲碗里,试着问母亲,“妈,这几天超市的生意还可以吗?”母亲咽下了红烧肉,用纸巾擦了擦嘴,说:“可比前几天强多了。妈打算再雇一个人呢。”母亲笑着。我的心稍微放了下来,马姨竟然没有找事。
湾镇是靠海城市,这几年湾镇的旅游业发展很迅猛,每逢节假日,来湾镇旅游的人接踵而至。湾镇的百姓也都建了宾馆,建了休闲会所,建了ktv,但是唯独没有人敢开超市。
但前几天母亲就在楼下开了一个超市,在每天母亲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马姨也会站在超市的门口着急得像一个巨大的花陀螺不停地转。恨不得长四对眼睛监视母亲。
马姨那个超市里的东西,又烂又贵,谁都懒得去,只是没人敢再开一个超市和马姨对着干。马姨的蛮横是出了名的。
但是为了生计,母亲也只能这样做了。父亲去世后,家里的来源除了自己写作那点零星的稿费,剩下的就是母亲不分昼夜工作赚来的血汗钱。
所以我心里一直隐隐不安,因为马姨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况且确实是我们抢了马姨的生意。
3
果然没有出人意料。
那日清晨,秋风刮得异常厉害,马路两边的树都已秃尽,剩几枝树干在萧瑟的风中久望。漆黑的马路上铺满了黄色的枯叶。
母亲早早跑去超市开门。来到门前才发现超市的大大小小玻璃全都碎了。马姨的超市还安了一个喇叭“苹果特价1.9元……新老顾客快来抢购!”
母亲气得一下子就瘫坐在了地上。碎玻璃反射过来的阳光深深的刺痛了母亲的双眼。我这时被外边的喇叭声惊醒,正没有好气地半眯着眼。窗外喇叭的声音让我特别熟悉,思忖了一下我才猛地发现那是马姨的声音。
我急着来到窗前往下望,我看到母亲坐在地上,还有地上的碎玻璃。心里一紧。风载着那些玻璃,开始在马路上翻滚。很多人开始埋怨,“怎么这么多玻璃啊,真缺德!”“就是!真没素质!”
马姨安了喇叭以后整个小区都在飘荡着马姨的声音。但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她们都知道马姨蛮横不讲理,自然没有人敢得罪她。
当然,街道的录像显示,马姨带人砸了我家超市的玻璃。
我替母亲报了警,让母亲塞给了警察一些烟和钱。警察来了以后只是劝了劝马姨,马姨也挂不住脸,牵强地向母亲道了歉,但并没有赔玻璃钱。
也许给警察的钱只能帮到这里,这些警察竟然在马姨道歉以后就开着警车走了。那个喇叭还在响,貌似比原来的声音还大。
我终于忍无可忍,继续给警察局打电话,起初警察说来不了,后来警察局都不再接我电话。母亲告诉我,警察走的时候,马姨给了警察更多的钱。
玻璃值不了多少钱,我就是出不了这口气。
马姨是我的亲姑,是父亲的姐姐。
爷爷退休以后,本来是父亲和马姨轮班照顾他,可每次马姨都推说自己超市太忙,家里太忙。老爷子虽然不说什么,但心里清楚。
爷爷去世后把老房子给了我父亲。什么也没有留给马姨。
从那个时候开始,马姨就对自己父亲的做法很不满意,断了和我家的亲戚关系。
现在父亲去世了,马姨却厚颜无耻地来抢房产。
还好我在,马姨一直没得逞。
后来因为我的不断威胁,终于让警察局里的某个队长露了面。队长来了以后,什么也没有说。直接把马姨的超市封了。随后马姨当着队长的面撕了封条。还冲着警察破口大骂。后果就是马姨被关进了看守所。
我和母亲都以为这件事就告终了。没想到马姨平日的威风在看守所也得到了施展。
4
那天深夜,我又重复了那个梦。
那是一个平常的周末。我和父亲去海边捉小螃蟹卖钱。父亲骑自行车载着我。海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秋水共长天一色”。我只记得那天的海异常的蓝,蓝得让人心碎。
走着走着,发现前方的滨海路正在施工。自行车也不易过去。我便同父亲步行。
我沉浸在大海的蓝中,没有沿着路边走,而是在路中间拍照。那一刻的苍穹有一世纪那么辽阔,与海水一样的清澈碧蓝。那天我就站在路上,痴痴地抬着头望着天空,莫名的敬畏陡然而生。
我的脑海里永远尘封着那天的景致。就在这时,一辆下坡路失控的卡车向我撞来。父亲一下子就把我推了出去。我还在想发生了什么,腿就感到了巨大的疼痛。然后就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冒着大汗,急匆匆的想起床看看父亲,然而等我扶着床下去的时候,才发现我的腿没了。我滚落在地上,放声大哭。母亲这时候走了进来,沙哑地告诉我“你父亲……”
我已经知道自己在做梦了,冰凉的眼泪再次唤醒了我。
其实人的生死,不过是一瞬。而活在人世,就需要承受着太多不可估计的非难。而我一直活得很累很愧疚。我对不起父亲,也一直无法面对残疾的余生。
5
就在这时,马姨半夜起来去厕所,吵醒了值班的警察。值班警察下意识地说了一声“他妈的,大半夜不老实睡觉,真你妈的烦。”
这几天马姨吃了不少的苦,受了不少罪,马姨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值班警察的话像是一道开关,马姨全身的怒气都朝这开关喷薄而出。
马姨“啪”地一声就给了值班警察一个巴掌。值班的警察莫名挨了这一巴掌,头有点蒙,自己被看守所里的人打还是第一次。
警察刚要起身,马姨就开始施展自己嘴上的功夫了。“他妈了个逼的,我从小到大就没人敢惹我,你他妈算老几。老娘出生的时候,你还喝你妈的奶水呢?”马姨喘了一口气,还没有说尽兴,这时也挨了一巴掌,这一巴掌立刻让马姨晕了。
马姨扶着墙,不甘示弱地向警察冲了过去……
警察的耳朵被马姨咬掉了。
那位警察为了报复,和报社的记者暴露了这件事,所以次日马姨就登上了报刊的头条。并且被判了5年。
几乎湾镇所有的人都在为马姨受到惩罚而拍手称快,我和母亲也不例外。心里头压抑着呼吸的石头终于粉碎。我抓了一把粉碎的碎末,狠狠地抛向了远方。
6
五年以后,生活中规中矩向前进行,我以平凡人的角色被淹没在生活的琐碎里,无暇翻身。唯一的救赎就是在每个深夜里写下一个一个故事。我可以随意改变笔下人物的命运,却终于无法成为自己生活主宰。
我结了婚,有了孩子。随着自己的作品出版,我逐渐找到了久违的自信。
但是我仍然不出门,因为我觉得,门外的世界并不适合我。我已经渐渐的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或者已经对这样的生活充满了依赖,不愿再沾染世俗。
那天我在黎明到来的时候写完了长篇。妻子上夜班回来以后就急冲冲跑到我跟前儿,“你猜我在上夜班的时候看见谁了?”我帮妻子拿来睡衣,问“谁呀?”妻子接住睡衣,“就是那个马姨。”
我在窗前点了一颗烟,然后回到房间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第二天,马姨敲了我家门。我万万没想到马姨是来道歉的。
马姨讲了很多,她说这五年自己反思了很多,她说自己刚开始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爷爷把房子留给了我父亲,而什么也不给自己。也因此对整个生活都充满了恨意。经历这么一回,马姨终于明白了。
“当初我父亲生病的时候,都是我哥哥照顾”马姨叹了一口气,“所以我对不起父亲,最后还那么无理的气……气死了他。”
“人呐,不能太势利,像我这样蛮狠的人都会得到报应,贪婪之心太严重了,哎……经历这么一回,我真后悔啊。”
马姨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她们的眼泪不停地流。
我心一软,竟然产生了同情——说到底人还是一个懦弱的东西,禁不起那些热腾腾的真情实意。
我第一次看到了马姨的眼泪。原来不管一个人外表有多么的坚强,世俗依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一个人的所有。
当时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尽管以前马姨让我痛恨之极,但是这五年以来,我基本已经忘却了,回头想想这五年,马姨变了那么多,而我依旧还没有完全走出自己的悲哀。
后来马姨握着我的手说“人就活这么一回,不能一错再错,明天还要继续。”
我突然就感动地一塌糊涂。其实我不出门,就是迈不了被别人嫌弃的砍,马姨的变化,给了我很大的勇气,我才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可怕的。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这些年的千山万水,在经历尘世的顿重打击之后,第一次变的如此瑰丽。我只觉得人这一生啊,太多坎坷,也都是一抬脚的事情,只是我们都不情愿抬起脚,不情愿变的坚强——说到底,还是人类自身的软弱和渺小。
后来马姨和我母亲合伙开了一个大超市。超市开业那天,我让妻子推着我来到了超市门口。
母亲见了我立刻跑了过来,红着眼睛说,“你终于出来了。”
我对母亲说“人就活这么一回”,我又转向了马姨,“明天还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