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看过他的照片。
那时的他大概十六,七岁的年纪,浓眉大眼配上硬镗的额头,一身鲜绿色的军装穿在身上,嘴角漾起羞怯的微笑。
我像他应该是一个英勇优秀的美男子,在战场上不畏强敌,在家庭中孝母慈弟。
“可惜了,在我婆在世的时候,他是她唯一的牵挂。在临终的时候,还一直念叨着他的名字。”癞子抽了一口烟,望着远处人家的炊烟。
癞子是他的侄子,估摸着三四十的年纪。本名无人记得,只记得癞子这个混名。
“他呢,是我最大的伯伯,也是家里最有文化的人。那个时候,家里还没落魄,伯伯他当时大概15,16岁的年纪,在学堂里读书。”
癞子掐了手里的烟,又重新摸了一支点上。慢悠悠地说:“那个时代,乱阿,每天都有人不见!生活都没办法维持了。人都饿的呀。”癞子看着他熏黄的手指,仿佛他曾经过那个年代。
“有一天,我爸和我伯伯在一起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几个抓壮丁的国民党的鬼子,我爸逃走了,我伯伯却被抓走了……”
我吱唔地反驳国民党的兵不能称为“鬼子”,癞子瞪了我一眼,大声地吼到:“咋了??他们把我伯伯抓走了,我还得对他们说好话不成??”
“我爸被吓坏了,哭着跑回家。一见到我婆就哭嚎:‘哥被国民党鬼子抓走了,我婆一听就傻了,愣了好久才嘤嘤地哭。”
“后来,我婆就每天盼着能听到我伯伯的消息。可是,那个时候那么乱,找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呢?”
“我婆心里不好受,一个女人,在乱世中又没有什么办法,只有每天以泪洗面,眼睛也因为这样,一天不如一天”
“那后来呢,他回来过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到。
“哪有这么容易,到现在,就这两张照片。”他说的两张照片,一张是我前面说的那张照片,还有一张,是他的遗照。
没错,他已经去世,在台湾去世,享年78岁。
“台湾,是和我们禾梨湾一样的村子吗?”年幼的我扬起稚嫩的脸问着我爸爸。
“你懂什么,小孩子家家的。”癞子看着我笑了一下。“台湾远着呢,离我们这里有几万里呢,中间还要过一条河!”
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我才知道,当初癞子说的那条河,并不是一条河,而是比河大的多的海峡,名字叫台湾海峡,它很大很大,大到可以把两岸的血脉切割!
“后来一直没有我伯伯的消息,我爸他们都当我伯伯战死了,每年清明都给他烧纸。只是我婆啊,每天放不下他,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在前几年去世了,咽气的时候还一直叫着我伯伯的名字……”
癞子看着手里的两张照片,好像是掉入了回忆的漩涡。“想不到啊,想不到他还活了那么久,还到了台湾。”
从癞子的言语中,我得知他的伯伯在国民党里面因为有文化,人又厚道。所以颇得上级的赏识。可是,国民党日益不得人心,在1949年被迫和其他国民党军人一起逃到台湾。初到台湾,每次想回家的时候,问上级什么时候可以回家,上级都说快了快了。到了后面,上级也默默地不再言语,悄悄地抹去眼角的眼泪!
癞子的伯伯在保密局工作,因为工作的保密需要,不可以和家里联系,不可以谈恋爱,更不可以结婚,养育小孩。所以,他的伯伯在台湾除了几个亲密的朋友和一大堆同样日夜思乡难眠的同事,再没有其他的朋友。
到了癞子的伯伯去世,台湾当局才费了好大的劲联系到癞子,告诉他他伯伯去世的“噩耗”。
我想,比起伤心难过,也许癞子更多的是释然。毕竟,知道伯伯活了那多久,没有在战场上成为孤魂野鬼,在很多年后,可以光荣地魂归故里!
“在去世之前,有写了遗嘱,希望能葬在生他养他的大陆老家。台湾那边还不赖,说是过几天把我伯伯的骨灰送回来。”
“不是说你伯伯还有几百万的存款嘛,听你老婆说是你伯伯一辈子的积蓄,一辈子省吃俭用,你老婆还说他们工资挺高的!”一个村里的男人大声说到。
“是……啊……是有几百万,我伯伯在遗嘱里是说希望能把他一辈子的财富用在家乡教育上,他说希望能为家乡教育做出一点贡献,想在我们镇建一个学校!”
“那感情好,现在这个小学什么都没有,娃娃们上个体育课都没得地方上!要是真的新的小学建起来了,我们也就可以放心的让娃娃们克读书了!”听到癞子说他伯伯要求他建一个学校,另一个村民高兴地笑着说。
“这有什么好建的,我们当初不也是这么过来的,怎么的?就现在的孩子金贵啊,这点苦都受不了,我们当初比他们难多了,饭都吃不饱,依我看啊,我伯伯就是老糊涂了……你说说看?有哪个去世不把钱留给自己的子孙后代的捐给学校的?”癞子睁着双眼,露出了满嘴的黄牙。
“那是你伯伯的钱,他也写了遗嘱的,他在外漂泊那么多年,最后一个遗愿,还是得满足他呀?”
“谁的钱?你说是谁的钱?你给我说清楚。现在钱在我手上,就是我的钱,……老子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滚,滚,都给老子滚,滚,都他妈的滚的远远的……”癞子愤怒地嘶吼着,用他已瘸的右脚奋力地踢向对面的人。癞子并非生下来就是瘸腿,欠了赌债没钱还,打的。
村里的人无奈地走开了,边走边低声讨论着。
“听说啊,癞子昨天刚下城买了几套新衣服。滋滋,一套好几百呢,还有癞子他媳妇啊,买了好多首饰,今天戴的那个和昨天都不重样的咧!”
“还有啊,癞子的债主知道癞子有钱了,都上门要癞子还钱,可癞子呢,把门关的死死地,死劲地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债主怎么喊他他都不应!”
“可不是嘛,癞子他媳妇前一段时间不还把她娘家来看她的亲戚都撵出来,就怕问他们要钱!”
……
写在后面: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想对癞子的伯伯表示敬佩,也想对他遗愿未了的遗憾。现在八年已经过去,那个可以让孩子们安心学习的学校并没有建立起来。相反,那一个原本可以让很多学子圆梦的机会,化作了癞子一笔笔挥霍的赌资和一瓶瓶足以让他烂醉如泥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