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许多事物都在悄悄地死亡。
清晨我漫步在弄堂的葡萄架下,发现繁茂的葡萄叶正在悄悄地死亡。一串串葡萄还在青绿地挂着,涩口的香气还在肆意地弥漫,一切都趁着旺盛的夏季疯狂地生长,可就在最密最绿的地方却在悄悄地死亡。
那是一种隐蔽的调和,在一片墨绿中不经意地掺杂斑驳的黄褐。仿佛叫人认为,哪儿本就该有一些这样的东西,如若全部都生意盎然、全部都蓊蓊郁郁,反倒太假了。那些被烈日灼伤的,养分不足的,已到生命周期的,此刻都静静地黄着、等待着。等着一场大雨带它们脱离茎藤冲到泥地,然后安详地告别这个世界,融入另一番天地。
穿过弄堂,扎进人车熙攘的街道。我发现,法桐旁的一盏路灯正在悄悄地死亡。它是一杆黛黑色的路灯,颀长的灯架笔直向上延伸,伸到三米左右的位置陆续弯出两头,一上一下,一左一右。远远地望它像是新的,走近细看才发现它的架身已被风雨侵噬,光直的表面已被沙砾砸得坑洼不平,它锈了的漆皮也被烈日晒地干干,手指一拨立即掉落。而它那曾散发璀璨光辉的灯泡呢?表面蒙上一层厚厚的灰,里头从灯丝根处漫起一圈薄薄的黑。看到这些,再努力一想,可不是,它已经在这儿站了好些年头了!
它刚来时候,法桐树还没有那么高,过路人也没有那么多。每一个经过的孩子都要仰视一番,绕着它转上一圈,然后略带不舍地蹦跳着离去。上下班的年轻男女,或是等公交或是在这儿避日光,都自然地倚靠在它身上,仿佛是靠着一个同伴,安心又自在。若是夜班车,还会有影子作陪,有高大的路灯站岗,即使一人也不觉得孤单。
最后啊,总会有拿着蒲扇的老人走过。他们爱成群结队地下棋谈天,也爱一个人买菜散步。他们中,有的已是白发银鬓缓步而行,有的还是身体健朗全然一副年轻的模样。平时很少有人真正注意这些人,他们走过也就走过了。只有这盏路灯知道,老者们多早出发、多早回家,背脊弯道什么程度,每段路要停歇多久。
老者们呢?他们也熟悉这盏灯、这排树、这段路,知道这儿什么时候人最多,什么时候天最热。他们经历了许多批路灯的更替,也习惯了法桐叶屡次的凋零。
新路的砖块干净平整,踏过的人们纷纷称赞,几年过后,谁也记不清它们是从何时变得破旧残缺了。老者们默默地看着,想起哪天鞭炮炸断了这里的一个角,想起哪月台风吹掀了那里的半块砖。而就在路面逐渐破碎的时候,对面新的大楼立起来了,旁边新的柏油路开始使用,连路灯的灯泡也换上了新的。这条路没有吱声,它同老者一样在生命最后的时光一步一步悄悄地走着。
我在想,万物在最初的时候好像从来不用吝惜自己的光彩,任凭新鲜在表里流动去接受所有美好与赞扬。婴儿的啼哭,春芽的破壁,新物的光鲜,一切都在想办法变得震撼,变得瞩目。可时光的晷盘总在轮转,有起点就会有终点。那些曾经轰动一时的东西也避免不了结束的一刻。不论身边多么灿烂,该离去的就会离去。所以,不妨试着轻一些,像葡萄叶、像路灯、像每一块变旧的砖,悄悄地、不动声息地告别。在闪亮的时候能享受划破天际的快乐,在枯萎的时候也能坦然不至于难过。
悄悄地死亡,何尝不是一种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