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真正知道班里有同学因为作弊被抓的时候,是大一的期末考试。考场上根本没有留意,考完试回宿舍,听到室友窃窃议论,才知道一场考试抓了好几个人。我忙问是谁。知道他们名字的时候我还很惋惜。他们在班里人缘很不错,平时跟大家相处也很融洽。但我没想到他们会做出考试作弊这种事情。让我深深诧异的,倒不是作弊这件事情不好,而是他们胆敢触碰这条高压线。我觉得如果是考完试交卷前偶尔瞄别人一眼并不过分。我在高考交卷的时候就被前排的女生瞄了,我也没有阻止她。但这和学校明文规定作弊清退的情形大不一样。瞄两眼并不像携带一大包材料或者把答案抄到大腿上那样有明显的作案动机和预谋。尤其是在极为严厉的风气之下,顶风作案,是很恐怖的事情。在我的想象里,这种行为迟早会把一个人带入深渊。但几位作弊的同学并没有因此而跌入深渊。班主任和辅导员都替他们求情了。毕竟,考一次大学不容易,还是要以批评教育为主。他们只是各自写了检讨。而且事情没有公开,也没法公开。一旦公开,就表明学校校规是一团废纸了。
而尤其滑稽的是,真正在大学四年里跌入深渊的,不是那些曾经因为作弊而写检讨的人,而是我。事实上,那些作弊同学的大学生活都过得十分多姿多彩风生水起,不耽误谈恋爱不耽误挣外快不耽误竞选班干部不耽误入党。而我的大学呢,过得十分苦逼。大一的时候,我成绩在班里大概是中等偏上。英语差些,数学好些,别的科目中不溜。这样中等偏上的成绩是让我很愧疚的。因为我认为自己的智商明明是高出他们的,这样的成绩怎能反映出我的智商水平呢?那是为什么呢?我犯了一个判断性的错误,习惯性地归结为一个最常见的借口——我缺乏努力。于是我开始努力。我开始每天泡图书馆。别人在打游戏、看毛片、斗地主的时候,我关了电脑在看书。那是一种有自虐情结的苦行。心里带着一股深深的不忿,好像每当别人看毛片的时候,你背了一个单词,就相当于背五个了。你为自己的毅力感到快慰和振奋,感到自己的坚忍强大和无所不能。幻象被戳破的一刻就是期待已久的成绩出来的时候。我不仅没有拿到好的名次,还严重地下滑了不少。谁在我前头呢?那些成天打游戏、看毛片、斗地主的人。谁拿到奖学金了呢?那些曾经因为作弊而并没有被开除的人。这种结果并不是不可忍受。真正不好忍受的,是父母对这种结果的判断——“你肯定就是没有好好学嘛,好好学至于考这么差?!不过也可以理解,名校就是名校,大家都是尖子生,肯定就显不住你了嘛。”本来,拿不拿奖学金,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拿不拿奖学金,我都可以顺利毕业,可以找到工作。之所以还希望拿,就是想给自己最亲近的人一个证明,让他们开心,让他们得到安慰。但是,所有的安慰,都反过来成了挫败。
那四年里,我真是觉得不能有一点理想。但凡生长出一点理想,都是为沮丧和挫败埋下种子。我曾经辛辛苦苦花了一个学期写论文,后来得到一个很低的分数。远远不如同学从网上抄的蹩脚论文。什么原因呢?想到最后,一个合理的解释是:可能是我的论文写得太好了,以至于看起来像是抄的。如果是这种,倒还可以自我安慰。或者是另一种情形:老师压根没怎么看,胡乱给的分数。几次如此的经历之后,我学到了一点小聪明:就算抄论文,也要拣烂的抄,最好是三流学校校报上的那种——你抄好的论文,人家能看出来,因为觉得你达不到那个水平嘛,你抄烂的论文,人家倒觉得,像是你写的。到后来,我也不得不用这种方式完成课程论文。——因为你会觉得,真正用心去做这件事情是不值的,是很白痴的。你有聪明才智,如果你珍惜它,就把它用到该用的地方,而不是被别人肆意地鄙弃。
连许多老师上课都是应付的。一个学期的课,就讲一个月,剩下时间,让学生自己做PPT自己讲。每个学生讲一节,一个学期就过完了。对待这样的老师,你还期望得到他的赏识和青睐,不是有病吗?还有些老师比上一种负责任些。每到学期结束的时候,他会在班里问有谁是打算出国的,如果有,可以去办公室找他,他可以把成绩给得高一些。他们知道申请出国不容易,GPA很重要,反正大家水平都差不多,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高分给更加需要的人。所以到了大三大四,真的就没有再作弊的了。考试都是开卷,交论文,谈何作弊呢。想要高分,只需要跟老师混个脸熟或者额外打声招呼就可以了。犯不上再冒着写检讨的风险。这就是我为什么十分厌恶本科专业的缘故。倒不是说那个专业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说,在那个学科的本科教育层面,整个都是空的——它太乏善可陈了,根本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学。四个字来概括:虚与委蛇。一切都是虚的,一切都是扯淡。我喜欢实打实的东西。要考试,那么就拼智商,拼记忆力,拼逻辑能力,甚至拼写字快——总得有一个标尺。但你知道,很多课程是没有的。你考得好与坏跟你从这门课里学到了什么没有丝毫联系。那还考个——用四川话说,考个锤子啊。既然考试,那就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我向来不讳言本科时代的荒废与蹉跎。好在那时候课不是那么满,至少没上课的光阴还不是虚度得特别厉害。回忆起来,觉得最大的遗憾就是当时太胆小,太害羞,不好意思逃课。有时候甚至觉得别的学生都逃光了,留老师孤伶伶站在讲台上挺辛酸,干脆就听老师一节吧。但往往是这样的老师,似乎是为了报复学生,给的成绩都特别低,而且,连像我这样坚持出于同情来听她一个学期课的人都不能幸免。倒是那些滑头的专门趁最后一节捧着一本厚厚的抄来的论文交上去的人,倒给老师留下了一点印象,得到了罕见的高分。所有这些经历,都不得不推着我在不忿的道路上狂奔。直到十年后的今天,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偏激。因为时过境迁,我终于慢慢发现了一个事实——那些曾经作弊而拿奖学金的同学,那些曾靠跟老师攀关系而得到高分的同学,今天混得都比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