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份依恋类型的测量结果,得分似乎颇为均衡,但这份均衡背后却有一个很长的故事。
我的父亲是家族中最小的儿子,我的母亲是远嫁的他乡人,这种组织结构决定了我从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因为没有祖辈的帮助,双职工的父母只能抓住一切寄放我的机会,有时候是同事的父母,有时候是邻居。母亲在回忆这段艰辛的过往时总会说一个极端的例子:你五个月的时候父亲出差,实在找不到人带,只能临时放在几个老婆婆的托儿所,每天晚上去接你,都看到你被固定在痰盂上坐着。
但即便如此艰难,父母也从未动过把我送回母亲老家的念头,他们一直坚信孩子一定要在身边。所以我猜想,我的人生第一关虽然得不到高分,但是勉强及格总是有的。同样,穷人孩子早当家,我很早就学会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很早学会和大人用言语交流,很早学会了自己玩,这是我获得寄养家庭喜爱的必备条件,人生第二关的自主感底子应该也是不错。
但这时,母亲的教养方法正在逐渐影响我。在我最早的记忆中,我是决不能开口要东西的,只要开口就绝不会有。记得有一次我跟着母亲回老家,向外婆要了一个柿子,并且开心地坐在外婆肩上吃,柿子汁滴落在外婆的发上。母亲看见了,阴沉着脸把我从外婆肩上揪下来,重重打了下屁股,要求我跟外婆道歉,道歉的内容一是不可以要东西,二是不能骑在外婆身上。现在想来,我很长时间不愿求助,甚至也看不惯别人动不动就求助的心理,可能根源在此。
大概是前三年的自主性太强,我在人生第一个叛逆期也很让母亲头疼。比如我为了中午不睡觉几次偷偷从幼儿园溜出来,几个老师都没看住。母亲后来哭笑不得地回忆:幼儿园刚好在灵桥附近,车流量巨大,你还挺骄傲地告诉我如何跟着老奶奶过马路,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当然,担心的表现就是我被一顿屁股开花。在母亲的理念中读书成绩不重要,重要的是三观要正。
进入小学,唯有读书高的父亲与只要三观正的母亲,爆发了持久的冲突。两人为了如何教育我冷战几个月都是常事,家里经常只有我的说话声,只要我不说话,就一派寂寞孤单冷。其实后来我知道,父亲和母亲本就是三观不合,只不过因为我激化了矛盾。
记得有研究说过家庭功能完整比结构完整更重要,那个年代离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冷暴力的家庭环境确实给我埋下了很深的不安全感,亦或是婴儿期那勉强及格的部分不足以支撑我应对这种环境。
所以,一直以来我的内在都有一种疏离感,我最好的朋友曾这么说:你是一个容易接近但却不容易深交的人。容易接近是我的策略,或许来自于婴儿期为了生存的锻炼,不易深交是我的本性,来自于成长中一点一滴的沉淀。
但我要说,我并不是不幸的,我的幸运来自于母亲。
小学之前我几乎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看似有些悲剧。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现在所记得的被棍棒的经历,其实都来自于小学以后母亲不断地的描述。在这种描述中,她不断给我解释她的教育理念:小学之前太小,没法讲道理只能打,读书以后可以讲道理了,就不用打了。母亲说到做到,从小学开始,她就逐渐把主动权交给了我,自己则从一个家长退位成了一个朋友,因为她相信三观已经深深植入了我的思想,种子种下了,生长就是自己的事了,她要做的只是适当给些援助。
比如她在大概三年级的时候就开始给我做性教育,这在当时可谓超前,为此我还一度成为高年级女生中的义务性知识科普者。所以后来初中、高中遇到爱的冲突,她都轻描淡写地说:你自己把握,记得保护自己就好。又比如我在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曾经因为好奇出格做过小偷小摸的事,她也只是和我坐在一起分析了一下问题的缘由,然后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自己判断,妈妈相信你。
再到最大的问题:学习。我一直不是一个拔尖的学生,在我的学习生涯中,母亲始终秉承着无为而治态度,而我也始终中游荡荡不喊冤枉。只有三次,母亲真正坐下来为了学习和我深谈,每次都让我印象深刻。
第一次是在中考临近的时候,那时除了高中还可以报技校,比如卫校和师范,在高考录取率还不那么高的时候,退而求其次学个技能也是不错的选择。当时母亲说:你要清楚如果上高中是必然要去大学的,否则就该去技校,你是真的想上大学吗?我想了很久说:是的,我不甘心上技校。母亲说:好,那技校就不填了。于是我成了班里少有几个成绩不怎么样,却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学生。
第二次是在高中,高一下半学期我破天荒语数两门主课挂红灯,如果补考不通过就面临留级。
母亲并没有过多指责,只是问我:你还记得当初为什么要读高中吗? 我当时自己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回答说:记得,我要上大学。 母亲点点头,说:那么现在这样肯定是不行的,而以家里目前的条件是不能支持你读三本的,你想要需要妈妈找人帮你补课吗? 我说:不用,给我一个暑假,我自己学。
就这样,我算是真正努力学习了一个暑假,扭转了这次危局。
第三次是在高二下半学期,我被一部叫做《我亲爱的祖国》的电视剧洗了脑,找到母亲说:我要当科学家。而且从学习能力、性格特点再到兴趣爱好都对自己做了分析。母亲认真听我说完,点头说:我觉得你自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那么你想想要当科学家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我想了想说:我必须要考个重点大学,至少一本,因为研究需要有尖端的硬件和软件。母亲笑了,说:那还是老样子,你需要妈妈给你报补习班吗?我说:不需要,我自己学。
于是高三一年成了我义务教育阶段最努力的一年,最后的结果也算是基本满意。虽然今天我并没有成为一个科学家,但那段日子却始终给我力量。
回顾这些年母亲对我的影响,我觉得最大两个字就是尊重。现在也有很多理论说要尊重孩子,但很多时候会泛化成为溺爱。而母亲给我的尊重并不是什么都听我的,而是在充分表达自己意见的同时,给我决定的权利,并要求我承担决定的后果。我始终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尊重,让我觉得母亲在和我平等对话,也迫使我必须更深地了解自己,因为除了我自己,没有人能决定我的人生同样也会无人会为之负责。用心理学的话来说,母亲给了我觉察的种子,发展了自我同一性。
行文至此,絮絮叨叨这一堆,其实也能回到最初依恋类型的话题。我在高中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面对人际关系时的不安全感和矛盾,当时的我更多归咎于父亲的严苛。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母亲给我的力量在逐渐显现,虽然家中时常冷暴力,但我却会回想起母亲给我讲她和父亲恋爱的故事,回想起她告诉我的父亲的过往对他造成的影响。慢慢的我开始领悟我的家庭并不是没有爱,而是不知道如何表达爱。直到最后父亲的那场病,虽然是个悲伤的故事,却成了我们一家爱的契机,父亲用他的生命疗愈了我和母亲,也疗愈了自己。
再后来,在我自己的亲密关系中,我变得更有觉察力,我会知道有些矛盾来自于我的过去,而我试图用更好的方式去面对它。我慢慢变得更开放更积极,这也反过来促进了我的亲密关系。还有孩子,我想母亲给我留下的财富也会是我孩子的财富,在我的亲子关系中逐渐发芽。
最后,我想说,确实童年会带给我们终身的影响,但人是毕生发展的,只要开启心智之门,相信自我,去察觉去行动,那会是一道光,指引我们成为更好的自己。
共勉之!